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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国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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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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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风铁轨向远方

人老喜唠叨,旧事爱重提。或许是心底那点自卑作祟,有件事至今羞于启齿——孩提时,我曾痴迷于看火车。

生于村里,长于田野,从小见惯的交通工具屈指可数。听惯了牛车马车“吱吱扭扭”碾地的沙沙声,看惯了拖拉机“突—突—突”吐着黑烟狠劲奔跑,唯独对来往公社的小轿车稀罕得不行——那车状如“板蛤蟆”,众发小总爱追在后面跑,贪婪地吸一口车尾喷出的蓝烟,那呛嗓的汽油新奇怪味,就像舌尖第一次触碰一撮跳跳糖,让人兴奋好几天。

老家距县城四十多里路,闭塞得像门口的老井。常听外出做工或走亲戚回来的人吹嘘坐火车的见闻,火车的形象在我脑中模糊地汇集起来:那铁疙蛋嗓门奇大,起步时地动山摇,停车时吭哧吐雾;好几十个铁轱辘在两根铁道上飞跑,比“板蛤蟆”快上十倍;车厢人挤人就像赶交流会;听说还有一节能炒菜的“饭车”……怀揣着这些传说,常在夜里梦见趴在火车的烟囱上,随着白烟飘向远方。

最初在图画书上瞧见火车的模样:黑黢黢的火车头拖着缕缕白烟,像飘着长胡子的老神仙,身后牵引着一节节铁皮箱子……渴望知晓更多,我痴迷上了《铁道游击队》“小人书”。后来反复观看电影《铁道卫士》,银幕上轰鸣的钢铁巨龙,才让火车的立体形象真切起来。这份对火车的痴迷,竟意外地让我成了“小人书”迷和电影迷……

第一次见到真火车,是在走亲戚时完成的。新安庄车站坐落在村西面,出沟口不远,便遇一条由北向南的小河。清澈的矿泉水触碰着河底不规则的卵石,发出哗啦啦的脆响,河床上平铺着无忧无虑的细黄沙。脱鞋趟过,细沙绵绵地摩挲脚底,带来奇异的松弛感。但心里惦记着火车,这份惬意也无心留恋。不巧,当时并无火车经过,我便在铁路边逡巡。

初次踏入火车的领地,处处新奇。我俯下身,指尖抚过枕木间隔有序的木纹,摁一摁道钉头,黝黑的铁疙瘩硌得指腹生疼;手掌贴上铁轨,炽热的金属透过神经末梢传来细微的触电震颤,那光滑如镜的表面,仿佛映着远方的天光云影;双脚踩在拥挤坚实的护道石子上,“咔嚓”作响,溅起的碎砾直往鞋里钻挤。踮起脚尖,顺着两股伸向远方的铁轨,朝南北眺望,那一刻,忽觉身轻如燕,好奇心仿佛顺着平滑的钢轨,倏地飞向了山外的世界……

站台边,码放着好几垛整齐的石头。走近问询修整石头的匠人师傅,得知这些浅蓝色、尺寸划一、质地坚硬的方石,采自周边山头,锤打成型后,便由火车运往大城市,成为高楼的地基。正听得入神,呜——呜——呜!震耳欲聋的吼声骤然从四面八方汇集,头顶的空气似乎都在震颤。紧接着,脚下的大地开始剧烈抖动。哐——哐——哐!巨大的轰鸣由远及近,如同电影《铁道卫士》里的镜头重现,一列黑色的钢铁巨龙轰鸣着冲出视野,顷刻间裹挟着狂风呼啸而过来!哧——哧——哧!一股股滚烫的白色烟气扑面而来,像隔空推来的气浪,我下意识攥紧拳头后退半步,生怕被这股气浪旋走。就在火车尾厢掠过的刹那,一个戴大檐帽的倏然举起一面小绿旗挥动几下,瞬间便消失在视野尽头。亲戚告诉我,这叫“加车”,车厢是敞口的黑色货车,专拉煤石木材;而那种有顶棚、绿漆车身、玻璃窗的,叫“票车”,专拉旅客。

临近中午,“票车”却迟迟不见踪影。日头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我感觉自己像一颗曝晒在日光下的烤土豆,备受煎熬。怕亲戚久等担心,只得恋恋不舍地往回走。刚过河,猛然听到“嘀-嘀-嘀”三声清脆悠长的汽笛!这声音迥异于刚才“加车”的粗重。视野里,一溜绿色的车厢自南面山口窜出来,迅疾如闪电,一晃便向北消失得无影无踪。是“票车”!。此刻,心中那份最初的焦灼渴望已悄然淡去,但那飞驰而过的绿色身影,却蓦地契合了童年天马行空的想象,仿佛一道光劈开了混沌——原来,从闭塞的村庄走向遥远的天边,并非只能依靠梦中不切实际的“趴飞机”或“坐鸟背”。这冰冷的铁轨与飞驰的车轮,碾碎了我无知堆砌的胡思乱想,清晰地昭示:确有一条真实而迅捷的路径通往远方,那就是——坐上火车。

见过真火车,往日的好奇渐渐沉淀,但“如何坐上它”却成了一个更大的问号悬在心头。一次,随发小们下丰镇看全县中小学运动会,特意溜去火车站,仔细端详那卖票的小小窗口,混在人群中体验排队进站检票的感觉,仰头研究墙上密密麻麻的列车时刻表。听旁人指点,知道了开往北京方向是“上行车”,车次为双数;反之为“下行车”,车次是单数。夜晚,从小在月明星稀的村落里玩耍惯了,初见车站周围亮如白昼的路灯,满眼皆是新奇。我们在灯光下追逐嬉戏,直至筋疲力尽,后半夜索性蜷缩在站房的长椅上迷糊了一觉,俗称“趴站房”。这次“视察”归来,一个念头在心底悄然萌生:何时,我也能坐上这火车,走上一趟?

1983年的夏天,我和许多村里娃不约而同去火车站看火车,那时还不懂铁轨会筛选人生;翌年秋天,当好友们的绿皮车驶离站台,我突然看懂了列车时刻表的深意——那些双数车次奔向的地理方位北京,居然还能用高考录取通知书兑买半价车票。之后聚会得知,当年那些相约看火车的少年,大多坐火车早早走进大城市。

1985年7月,终于“上岸”。开学季,我攥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站在售票窗口前,手抖得差点捏不住半价票。过检票口时真想学铁道游击队飞身上车,可还是挺直腰板走了进去。从丰镇到集宁的绿皮车里挤满了人,尽管一路无座,身体贴着车门,但这丝毫未减我神采飞扬的心绪,还从窗外赏了最美的风景。半价学生票成了我的隐形翅膀,此后两年间用铁轨串起集宁的课堂、呼和浩特的大学校园与云冈石窟的佛龛,每一次出行,铁轨像把尺子,精准量出了故乡和远方的距离。

从业后,因好友马玉敏在丰镇火车站信号班工作,经常周日随他坐通勤“票车”,仅一站地便到了他家所在地——碱地车站。敏亲手下厨,做一顿丰盛大餐,慰劳我平素缺油少肉的肠胃。夜晚借宿碱地车站的宿舍,躺下时,枕下仿佛就是震动的铁轨,一辆辆“加车”、“票车”呼啸着穿过我的梦境,将我想火车、看火车、坐火车的漫长心路,碾压、重组、延伸向更深的远方……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如今,虽常乘各类交通工具出行,唯独火车,每次乘坐仍会唤起当年那种混合着急切、新鲜与自豪的波动。而每一次出门,又总觉思维的步履追赶不上时代飞驰的车轮,常陷于迷茫的泥淖。回望与火车纠缠交织的岁月,蓦然了悟:每一次选择交通工具,何尝不是在用心丈量人生的半径?牛车马车的木轮,圈定了乡土的边界,而火车的铁轨,则如利剑般刺穿了蒙昧的迷雾——它启示我,唯有将足迹踏向山外,让视野越过村口,心灵才能在更广阔的天地间落地、生根,继而漫步、奔跑,直至飞翔……

犹记多年前一则关于火车的民间趣谈:一位初睹火车真容的旅客惊呼:“这家伙趴着跑都这么快,要是站起来,那还了得?!”科技的巨手一次次推动火车提速,时空转换只在须臾。当年的“票车”,真的“站”起来了!它有了响亮的新名号——高铁、动车!丰镇,这座县志中留名的古城,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步履铿锵,日新月异。尤为令人欣喜的是,在2025年初,丰镇北站——一座崭新的高铁站正式开通,接入了国家“八纵八横”高速铁路网的宏大脉络。这钢铁的羽翼,必将载着人们飞向更美好的生活图景,领略更加壮阔的时代风光……

如今,出行已是一种宽心减压、健体怡情的生活方式,“说走就走”成为自信出门的信条。徒步是时尚的健身;牛板车成了景区怀旧的体验;汽车是家庭寻常的代步;搭乘火车飞机,更无需再为购票排长队焦灼,指尖轻点屏幕即可完成。AI智能的横空出世,让出行变得前所未有的简单、贴心、高效。可以预见,搭乘火箭穿梭于星际,在不远的将来亦非幻梦。

回想追风铁轨的日子,仍能听见当年鞋底摩擦路基沙沙声,那些幼稚莽撞的追逐,如今想来确实可笑,但或许正因如此,我才懂得:平行延伸的轨道不是冷冰冰的钢条铁段,而是像一座明亮的灯塔——它既标注迁徙轨迹,也丈量故乡到远方,更指引启航向正、向前、向远永不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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