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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国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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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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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于飞

燕燕于飞

 又是天阔气爽,几片慵懒的淡云,像驮着秋光的蜗牛,慢悠悠在天际蠕动……

 忽有黑影迎面疾掠,恰如武侠片里破空的暗器,我本能歪头躲闪——这是武侠迷的条件反射。黑影转瞬划出优雅的惊鸿弧,远去了。电光火石间,倒像轻描淡写化解了一场仇家暗杀,我长舒一口气,脱口喊出:“胡燕儿!”

眼前的胡燕儿窜低飞高,正随父母苦练南迁的本领:高飞为提速、定向,低旋为察地、辨风。老家唤“胡燕儿”时,那亲昵的儿化音,与“鸡儿”“猫儿”一样,裹着对小生灵无端的疼爱,故而它也唤作“家燕儿”——这份天然的亲切,仿佛它生来便是我们家里的编外成员。

家燕是中国传统里承载着时序的吉祥鸟,总把巢筑在屋檐下、房梁上,偏爱与人类共居于安宁院落。民间深信“燕子筑巢,家运必昌”;昔日走乡串村的买卖人,夜宿时见檐下有燕窝,心下便觉安稳几分。“燕”字初文,本就是一只口衔物、张翼歧尾的燕子模样;《诗经》中“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更是开了咏燕的先河。古汉语里,“燕”与“宴”相通,有安闲、安乐之意;燕子亲近人的习性,也因此成了人们对安宁美好生活最具体的憧憬。

家燕更是看护庄稼的一把好手,每日“工作”长达十五个钟头,南迁前捕食的害虫数以万计,默默守护着田间的收成。老辈人唯恐后辈伤它,口口相传一句谶语:“掏家燕儿,害眼睛。”这份近乎偏执的警示,比千言万语都更管用。我幼时顽劣,弹弓打过走猪、射过飞雀,却从未将那一颗石子,对准过任何一只家燕。

我对家燕的尊崇,不止因老辈的警示,更因它曾是我的算术启蒙老师。儿时我说话迟,脑子转得慢,尤其不识数。村里老辈流传着一个秘诀:跟着家燕儿数1到9。燕子飞着鸣叫时,数字短促轻快,至多能数到4;待它落在院中晾衣绳上歇脚,却能将1到9连贯起来,且“9”的尾音拖得老长,悠扬婉转,带点儿戏曲唱腔的韵味。记得有回,我因气脉不够,数到“7”总卡住,蹲在地上跟自己赌气。一只家燕忽然落上旁边的晾衣绳,反复地叫着“1-2-3-4-5-6-7-8-9”,叫得急了,还会歪着那小小的脑袋瞅我,像是在催我跟上。我于是跟着它的节奏一遍遍念,没过多久,竟顺顺当当地数过了10,后来慢慢数过了百。直到如今,那清脆有致的“贯口”,仍时常在耳边萦绕,合拍着往后岁月的节奏。

农谚说:“燕来不过三月三”。每年家燕归来,那叫声便成了我的“起床铃”。清早,尖利的啸音划破乡村的淡雾,我便踏着这声音出门上学。路上与众发小伴说笑打闹,惊得飞虫扑面,燕子立刻穿梭着追捕,倒像在跟我们说“快走,快走”。它跟着我们上学、放学,活脱一个称职的伴学“书童”。后来在课本上学了郑振铎的《燕子》,我才算摸清了它的形貌与习性;再翻科普书,方恍然大悟:燕子总跟着我们,原是我们走动时带起的气流,惊扰了路边的昆虫——我们无意的嬉闹,竟成了送给它的“空中外卖”。忆起儿时那些调皮模样,倒成了对燕子启蒙之恩的别样“报答”。

家燕来去无踪的本事,总让我心生羡慕。那时常想:若能变作一只家燕儿,飞到它的南方故乡,给它的故主表演一段数字“贯口”,该是多美好的一件事。

后来离村求学,老家的晾衣绳成了逝去的风景,便与那啁啾软语的家燕断了“互动”。直到1984年的金秋,我挤入丰镇一中的高考补习班,正对着《政治复习提纲》背得唇焦口燥、头昏脑涨时,一阵截然不同的燕鸣,如一根冰冷的细针,将我从背诵状态刺醒——另一种燕子的出现,让我对“燕”的认知,有了全新的内涵。

“嘶——嘶——”,如细钢丝割裂空气般的尖响破空而来,一道黑影急掠而过。是家燕么?不对。乡下的家燕绕院而飞,叫声软哝;眼前的燕子飞得迅疾刚猛,体型也大一圈,啸音刺耳——离村不过三十里,竟如此陌生?高考在前,这疑问如一道拿不准的填空题,沉在了心底。

后来因参与高考监督,在南阁下偶遇张永泉老师。聊起身边绕飞的燕子,他笑着指点:“这是楼燕,也叫普通雨燕、北京雨燕。”原来这“无脚鸟”几乎终生不落地,偏爱在楼阁檐下筑巢。泥融飞燕时,常见它们衔着泥浆在南阁的飞檐斗拱间穿梭,翅膀扫过木檐,抖落些微碎枝细草;课间凑近,能见它们从斗拱缝里探出小脑袋张望,门洞下偶见虫蝇残躯。张老师说,南阁这木结构能历久弥新,多亏了它们日日啄虫护阁。我这才懂得,古建筑的寿命,不独是史志上活字印刷的墨字,也藏在这楼燕日复一日,为古阁敲响的“更漏”声里。

盛夏傍晚,夕阳将南阁飞檐染作金红,楼燕绕阁盘旋,那“嗒嗒”的啄木声混着檐角清亮的铃音,成了校园里最动人的调子。那“嗒嗒”之声,不像家燕的呢喃那般悦耳,却像是为这座古阁敲响的、永不停歇的更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抵御着无形的时光蛀虫。那一刻我忽然懂了:楼燕,本就是为南阁而生的。

去年,市里征集“丰镇新八景”,意在为文旅寻根,助推地方发展。我毫不犹豫地推荐了“南阁楼燕”。南阁是丰镇的地标之魂,始建于清道光十四年,是内蒙古西部仅存的清代城楼门,古朴而庄重。上层为阁,重檐歇山顶,雕梁画栋;下层为门,前后门额分别镌刻“肇丰”与“丰川厅”,曾是老城南北通衢的唯一孔道,今已是自治区重点文保单位。

如今丰镇的古建筑里,文庙早已无存,牛王庙、大王庙也只剩残缺遗存,唯有南阁,虽历经191载风霜雨雪,仍雄踞于校园一隅。知情人言,是楼燕护佑了它——南阁是砖木构造,楼燕偏爱吃木中之虫,它们在斗拱间安家,啄虫护木,与南阁成了和谐共生的伙伴。南阁不蠹,原是因始终有这群黑色的精灵,在默默尽责守护。

人们以诗词歌赋传颂南阁的历史,也应当记得这群年年准时归来的“守护神”。楼燕因南阁而栖息,学子因南阁而向学,丰镇因南阁而厚重。

楼燕展翼,翼动生风,风摇阁铃。清越的铃声在校园里回荡,仿佛在讲述这座小城一步步向好的故事。听着铃声,我忽地品出了楼燕与学子间那份无言的缘分:楼燕以阁为家,学子以校为家,各自都揣着一个高远的梦;每年九月,楼燕振翅南征,学子也开启新的学年;楼燕翱翔天际永不落地,学子埋首书海孜孜不倦,那份坚韧,如出一辙。当年我补习时,曾见一学子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只因劳累过度而跌落的小楼燕,对着它哈了几口暖气,待那翅膀能微微扑棱了,才缓缓抬手,送它重归天空。望着燕子愈飞愈远,仿佛自己的某些压力也随之消散了。那一刻,我蓦然想起幼时跟着家燕念数的光景——原来,人对燕的这份暖意,从来都是一代一代,这般传下来的。后来我愈加明白——人护着燕,燕陪着人,这份生命间的相互温暖与“双向奔赴”,才是最珍贵的缘分。就像有人会捧起落难的楼燕,送它重返蓝天;也总会有人,扶起一时失利的学子,助他再闯一回前程——这人世间的至情至暖,竟与这飞鸟的习性,悄然关联在了一起。

著名作家贾平凹在《好读书》中有言:“狐狸正是太爱惜它的皮毛,世间才有了打猎的职业。”由此观之,若一味耽于歌喉婉转、羽毛艳丽,如鹦鹉、百灵,便易被囚于笼中,失了自由天地。而燕子不然,从家燕看护田间禾苗,到楼燕守护南阁木构,它不凭声色娱人,只靠实绩立世——这除虫护物的真本事,正是农人与岁月对其“高看一眼,厚爱十分”的根由。

岁月静好时,总有燕归来。如今再见那黑色的精灵掠过天际,我不再有心惊躲闪之态,只是欣然仰望,目光追随;因为我懂了——它轻盈划过的,不只是一片天空,那翅尖掠过的,是田间禾苗的清香,是古阁木构的温润,也是一代代人相互守护的烟火温情,更是中国人世世代代,心向往之的那片安居之暖。

有燕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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