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秦淮云梦的头像

秦淮云梦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6/18
分享

秦淮遗韵 梦魂长牵

暮色如沉墨浸染秦淮,河面灯影碎成点点浮金。青衫书生秦淮云梦倚着水榭冰凉的雕栏,看陈贞慧痛饮,吴应箕击节,复社诸子的衣袂在晚风中翻飞如旌。笙箫声里浮动着酒香与脂粉香,侯方域“唰”地展开折扇,李香君墨迹未干的诗句在灯下微光流转。这一刻的金陵,俨然“欲界之仙都”,醉眼朦胧中,浑然不觉北方驿马正踏碎潼关月色,带来江山倾覆的急报。

大明在甲申年崩裂。当镇江江畔传来煤山龙驭上宾的消息,我手中冒辟疆新刻的《同人集》“啪”地坠入泥淖。数月前水绘园文宴上,他朗声吟诵“击楫中流志未灰”的豪言犹在耳畔,而今秦淮河水倒映的已是冲天火光。扬州十日殉国的消息传来时,桃叶渡的雕栏被刀斧斫出累累伤痕,贡院墙头“留发不留头”的告示如招魂幡,旧院名妓的琵琶弦一根根崩断于血泊。我挤上南渡的舟船,舱底昏暗,忽闻邻座有人低吟:“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依是旧山河。”抬头竟是散发赤足的归庄,怀中紧抱酒坛,眼中却燃着异样的光。

寻到冒辟疆时,水绘园的荷花开得正盛。湘中阁墨香未散,洗钵池畔仍飘着《牡丹亭》的水磨调,只是观者皆白衣素冠。冒襄立于涩浪坡前,流水载酒觞曲折而下,恍若当年兰亭盛景。“辟疆兄真乃乱世陶渊明。”我叹道。他却指向剥蚀的匾额:“此园本名‘水绘’,绘的是残山剩水。”月光照亮他早生的华发——这位六试不第却名动江南的贵胄,此刻如一块浸透苦汁的沉香。“守一颗初心,不媚于人,不迷于世;修今生晚景,应轻其事,应静其身。”他昔日题于水阁的诗句,竟成了自身谶语。窗外细雨斜侵薜荔墙,恍见董小宛凭窗作画的身影,那苏州薄醉时令冒襄“惊爱之”的女子,终在颠沛中香消玉殒。

追随顾炎武北游的第十年秋,雁门关外古寺的风沙扑打着他的旧儒衫。他用枯枝在沙地上勾画舆图。“亭林先生,此去漠北苦寒……”我话音未落,他已扬鞭指向前方:“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两匹骡马载着书卷,在长城颓垣间踏出深深蹄印。怀中《日知录》手稿温润如璧——那里奔涌着“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的热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箴言如金声玉振,穿透朔风。

是夜投宿代州客舍,闻邻室痛哭。推门见方以智伏案狂书,僧袍袖口已磨出经纬。这位曾“跃马饮酒,壮士满座”的贵公子,此刻在《东西均》手稿上勾画星图:“吾等皆阴阳互根之尘芥,然心可纳须弥!”忽掷笔大笑,泪溅素笺。“栖身阆苑风尘客,放棹桃源云水心”——他漂泊半生,终在“坐集千古之智”翠微峰的哲思中觅得安顿。

归庄的草堂筑在昆山玉峰南麓。柴门上刻着“万古愁”三字,笔锋如刀。他赤脚踩泥制陶,腰间葫芦酒香四溢。“看这陶坯,”他抹汗大笑,“烈火焚身后,方成器皿。”暮色浸透草堂,焦尾琴奏起《离骚》,弦音激越处,忽长吟:“门外无涯迁客路,桥边风雪蹇驴情”——恰是我当年在镇江舟中所闻诗句。月光爬上他额头的沟壑,这位著《万古愁》的狂士,已将生命炼成一件素陶。“呵帝王,笞卿相,痛古伤今”——他佯狂半生,何尝不是一种披荆斩棘的清醒。

二十载漂泊后,我重返秦淮。贡院匾额蒙尘,旧院遗址蔓草荒烟。桃叶渡口默立时,忽闻隔水孩童清唱:“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乌衣巷口走出青衫少年,纸鸢扶摇直上,恍若当年我们放飞的意气。行至水绘园旧址,冒襄手植的红梅凌寒绽放。花瓣落向洗钵池,水面涟漪叠印着顾炎武塞外的背影、方以智青灯下的侧影、归庄醉卧菊丛的笑靥。

金陵的魂魄,原来不在雕栏玉砌。它在张苍水“日月双悬于氏墓”的肝胆里,在顾炎武“天下兴亡”的箴言里,在归庄《万古愁》曲终那句“且待我,慢慢唱来”的悠长余韵里。我解下酒葫芦倾入流水,秦淮河泛起琥珀光,恍惚有熟悉的声音在风中低语:

掸尽尘烟邀鹤饮

招来月色伴鸥眠

“再世若逢庄蝶问,悔否贪嗔,笑看尘网缚春蚕。”这自问自答,道尽了所有遗民书生在血火中淬炼出的通透——繁华云烟过眼,唯此心此志如星火不灭,在灰烬中炼成照彻长夜的金石。我负手向历史深处走去,衣袂飘然处,山河寂静,唯有那未冷的精魂在残阳里凝固成永恒诗篇,以“一笑从容应莫辞”的姿态,静待后来者解读这千年遗韵。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