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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云梦的头像

秦淮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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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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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巷故人

暮色浸透青石板时,秦淮云梦总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细长。异乡高楼的玻璃幕墙映出晚霞,却映不出青槐巷的轮廓。他衣袋里常年揣着一小袋干槐花,香气早已消散,可指腹摩挲着粗布纹理,巷口风箱的噗噗声便穿透三十年光阴响起来——母亲坐在老槐树下,铁锅腾起的热气裹挟着葱花面香,将他小学五年级的一个暮春黄昏浸泡得绵软悠长。

评书《夜幕下的哈尔滨》从旧收音机里流淌而出。少年云梦躺在堂屋竹床上,眼睛盯着槐树枝桠间漏下的碎金。王刚沉郁的嗓音讲述着北国谍影,而暮春暖风卷落细碎槐花,雪片般覆上他汗湿的额头。“哈尔滨有多远?” 他问母亲。母亲用火钳拨弄灶膛:“比县城还远十倍哩。”灶火映红她半张脸,风箱杆有节奏地推拉,如大地深沉的鼻息。槐香与面香在晚风里缠绵,那一刻,远方化作具象的图腾,蛰伏进他突突跳动的心房。“簌簌槐花幽径雪,悠悠柳叶醉堤烟” ,巷陌的温柔终将困不住少年日渐锋利的目光。

金庸武侠趁虚而入时,槐花正落第七场雪。学校图书馆的油印目录被他指甲掐出深痕。《射雕英雄传》第三卷被他藏在化肥袋改制的书包最底层,课堂上的方程式被篡改成降龙十八掌招式图。历史老师敲他课桌:“秦淮云梦!成吉思汗是哪年生人?”他霍然站起:“华山论剑那年!”哄笑炸裂教室,而窗外的槐树枝狂乱摇曳,仿佛剑气纵横。

武侠梦在初三那年淬火成钢。当同学沉溺游戏机的电子噪音,他缩在阁楼啃噬《史记》。油灯将项羽自刎乌江的影子投上斑驳土墙,凛冽如真。月光漫过窗棂,摊在书页上像层薄霜,他蘸着那点清辉在扉页写:“阅遍青山头未雪,行经沧海我曾云”。

高考录取书抵达那日,母亲用槐花蒸了饽饽,甜香氤氲中,他第一次察觉她鬓角银丝比槐花更刺目。“趁着霜天寻自由,足踏尘风,眼望山头”——远行的背囊里,故乡被折成一张泛黄的地图。

城市用钢筋与霓虹为他加冕。秦淮云梦的西装裁剪精良,如同第二层皮肤般妥帖。他签合同时总想起《风月剪》里宋师傅抚平布料的模样——“布料落到面板上,宋师傅把它摊平,用手掌慢慢地抚过上面的纹路,由衷地叹一句:好”。可商场搏杀终究不同于量体裁衣,当某个并购案让他三天未眠,站在落地窗前俯瞰车河时,恍惚觉得楼宇缝隙间游动着故乡的炊烟。

重逢青槐巷是在霜降之后。老屋锁孔锈死,他推门时震落门楣的陈灰。母亲三年前迁居城西公寓,槐树因旧城改造被伐,原地竖起快递驿站。月光依旧准时泼洒巷陌,却再无人为它吟咏“槐香满巷童年梦,月色盈窗故里情”。发小们散作他乡的尘埃,唯剩当年共刻的“侠”字还在井栏边洇着苔绿。

他在废弃灶台边发现半截风箱杆。木色已被岁月腌成酱黑,把手处却因常年摩挲泛出温润光泽。指腹抚过凹陷的纹理,母亲弓腰拉拽的身影倏然复活。晚风穿堂而过,他蜷在冰冷灶膛前,听见自己骨骼里发出“一曲阳关知己少,几声风笛怅然多”的呜咽。

快递驿站的小妹送来母亲捎的包裹。拆开是晒干的槐花与青杏脯,另有一册塑封的《夜幕下的哈尔滨》光盘。母亲电话追来:“老槐树根雕了茶几,给你留着呢。”

霜月当空,他徘徊在曾落满槐花的幽径。水泥地坚硬如铁,再难长出柔软的白雪。驿站玻璃门映出他身影——西装革履与周遭格格不入,恰如鲁敏笔下宋师傅“修身白面”立于东坝粗粝男人群中。那个被武侠与史书喂大的少年,如今在资本沙场佩着无形剪刀,剪裁人心也剪裁欲望,却剪不断血脉里盘绕的根须。

“故园旧梦风摇落,远道游魂雁唤回”。月光漫过快递货架,在根雕茶几上流淌成河。他抓把槐花撒进陶壶,滚水浇下时,三十年前的香气轰然炸裂。原来出走半生,怀乡病早已侵入骨髓;原来所有奔赴,不过是为偿还月光下的旧债——那年在槐香中启程的少年,终要循着同一条路归来,在满地秋痕里辨认自己最初的形状。

(根雕茶几的纹理酷似当年槐树皮,秦淮云梦摩挲着,忽然将耳朵贴上去)

树记得呢。” 母亲在电话那端轻笑,“你离家前夜,说哈尔滨的雪比武侠还神奇...现在走遍天下了,雪可好看?”

他喉头滚动,答非所问:“明天我修好风箱——给您拉灶火。”

电流声沙沙作响,像槐叶拂过旧时光。月光爬上西墙,将他与根雕的影子糅合成团,不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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