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剪痕

风月剪痕

暮色如砚池中晕开的淡墨，悄无声息地漫过窗棂，也漫过巷口那株虬枝盘踞的老槐。秦淮云梦斜倚着斑驳的砖墙，目光追随着簌簌槐花，看它们打着旋儿，一地秋痕埋旧事般，无声坠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幽径上，簌簌槐花幽径雪。这景象，与记忆深处小学五年级那个暮春的黄昏重叠。彼时，母亲拉着风箱的呼啦声，伴着炊烟裹挟的浓郁槐香，槐香满巷童年梦，一同漫进低矮的窗棂。他躺在微凉的竹席上，收音机里《夜幕下的哈尔滨》正播得低沉婉转，思绪却乘着纷飞的花瓣，飘向了那千里冰封的遥远北国——那心底又浮梦里人的远方。

“哈尔滨，到底有多远？”他望着窗外摇曳的槐影出神。风送来葱花面条温热的香气，也在少年懵懂的心田，悄然埋下一颗向往远方的种子。那时的他尚不知晓，这颗微小的种子，日后将在岁月的浇灌下，携经年嫣然若画，长成一片足以遮蔽天空的浓荫，指引他走向命运未知的腹地。

金庸笔下那个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江湖，成了他心中第二个磅礴的世界。天山七剑踏雪无痕，华山论剑气贯长虹，大漠孤烟弯弓射雕……放学后，他常常躲进幽暗的角落，借着漏过窗棂的、月色盈窗故里情般的微光，如饥似渴地啜饮着那些传奇。读到酣畅淋漓处，便按捺不住，溜到后院，挥舞起自制的九节鞭。绳鞭破空，呼啸如几声风笛怅然多，惊飞檐下栖息的麻雀，他却浑然不觉，只觉自己亦是那风行驿路赊惆怅的江湖儿女，正仗剑天涯。鲤鱼打挺，鹞子翻身，他在尘土飞扬的院子里反复腾挪跳跃，膝盖磕得青紫也浑然不顾，仿佛这是情怀，不是含羞。

当电影《少林寺》的锣鼓声在十里八乡的露天影院敲响，秦淮云梦挤在攒动的人群最前，目光灼灼，银幕上武僧矫健的身影在他眼中烙下不灭的印记。归途，月光如水银泻地，他模仿着片中的招式，在乡间小路上舞得虎虎生风。社火的喧嚣也成了他的舞台，他跟着老艺人学耍那沉重的流星锤，铁链撞击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如同箫管吹寒陌上桑，敲打着少年无畏的心鼓。

历史书籍的扉页缓缓打开，为他展现更为辽阔的时空画卷。他蹬着那辆吱呀作响的二八自行车，往返五十里崎岖，用省吃俭用积攒的钱，从县城新华书店郑重捧回《中国近现代史》《世界近现代史》。泛黄的书页间，英雄的史诗如墨色峰峦般起伏跌宕，令他窗外青云千里志，热血奔涌。煤油灯下，他读到深夜，昏黄的光晕将他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忽明忽暗，摇曳如历史的幽灵，而笔端素墨十年心，已在悄然孕育。

高中时代，“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的箴言，成了他不教残梦早成空的信念基石。教学楼连廊前，他双脚稳稳踏在一米二高的栏杆上，仅以双手食指中指支撑全身，一上一下，竟能完成三十五个俯卧撑。关节处的皮肉在粗砺的地面磨得崩裂，鲜血如心刻皱纹，悄然渗进砖缝，他却紧咬牙关，汗水浸透衣衫，眼神却愈发锐利如鹰。站马步时，沉重的土袋压在大腿上，三十分钟纹丝不动，仿佛要将自己站成那画中扎根于悬崖峭壁的苍松，在绝境中把根须深深扎进石缝，向天空索要阳光，向风雨讨要勋章。

然而，他她终于如离巢之鸟，真正振翅飞向远方的天空，才惊觉现实的土壤并非想象中那般丰沃。十年漂泊，是一夕落花风扫去的仓促，亦是半生旧梦月捎来的苍凉。都市的霓虹璀璨如星河，却照不亮他心底的孤独；人潮汹涌似奔腾的江河，却寻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惘惘春风年少梦渐行渐远，每当夜深人静，那依依白云故乡情便如潮水般涌来——巷口的老槐树，母亲手擀葱花面的腾腾热气，以及那些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都成了梦萦故土时最温柔的刺痛。

当他再度踏上故土，已是故园旧梦风摇落的时节。老槐树依然沉默地守在巷口，如同孤独的守望者，只是树下再不见母亲忙碌的身影。推开吱呀作响的老舍木门，满院荒草萋萋，那株曾结满青涩果实的杏树早已枯槁，只留下光秃的枝桠刺向天空，印证着犹记故园青杏小, 重回老巷旧朋稀的怅惘。曾经喧闹的小巷，如今只剩下几缕寂寥的炊烟，在风中安然老柳梦徘徊。

“一曲阳关知己少，几声风笛怅然多。”他独立院中，满天月色照何人？秋风卷起枯叶，轻叩他的肩头，仿佛岁月的低低叹息。那些风行驿路赊惆怅的年少豪情，在现实的磨刀石上砥砺，最终化作了眼角的细纹与心头的沉甸，童真远去难回首。

但他心中并无悔意。每一段际遇，每一次跌宕，都似一把无形的剪刀，在时光的锦缎上精心裁剪着他生命的轮廓。如同鲁敏笔下那《风月剪》，生活的刀光剑影，最终都会在岁月的沉淀中，淬炼成灵魂深处独一无二的风景——既有峰峦的跌宕，也有云雾的悠然，更有苍松的坚韧。

夜深如墨，秦淮云梦静坐老槐树下。清冷的月光倾泻在层层叠叠的槐花上，青青皓月满园霜，簌簌槐花幽径雪。他知道，无论前路还有多少风雨如晦，他都将携着这份由风月精心裁剪的回忆画卷，继续行走。因为这画卷上晕染的，不仅是他个人的悲欢，更是无数灵魂在追寻与回归、流放与归止之间，共同谱写的生命底色——在时光无情的裁剪中，我们终将成为更好的自己，带着山水赋予的宁静与力量，把日子过成那幅流动的水墨长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