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秦淮云梦的头像

秦淮云梦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7/05
分享

问梅:水墨氤氲里的时光叩问

“问梅消息”——这方印文,如一枚沉入时光深潭的石子,在明清以降的文人案头漾开层层涟漪。丁敬刻此印赠予画梅名家李方膺,印款低语:“通州李方膺晴江工画梅,傲岸不羁……予爱其诗,为作数印寄之,聊赠一枝春意。”这“一枝春意”,是墨痕?是诗心?抑或是穿过纸背、直抵性灵的一声问候?问梅乎?问人乎?梅,早已超脱草木之身,成为诗人画者心中供奉的圣物。问梅,何尝不是在浩渺时空中,追寻生命存在的幽微回响?自五代北宋,梅的清影暗香便在中国艺术的卷轴间浮动,织就一幅独特的“时光纠缠图”。

(一) 亘古冰绡绽新蕊:嫩蕊破茧

遥想陈洪绶的《吟梅图》(图15-12),古意森然如案上铜如意般冰凉。高士蹙眉凝思,双手拢于胸前,似有千钧重担压在心尖。素纸一方,静卧案头,笔已离架,墨已研浓,那胸中奔涌的,是诗句?是梅魂?抑或是挣脱时光锁链的呐喊?对面女子,目光流转,引向持瓶女仆——冰裂纹的古瓶里,白梅嫩蕊悄然绽放,那清冽的幽香,仿佛穿透绢素,在观者鼻尖萦绕,又在心头凝结成一声冰凌碎裂的清响。高古的世界里,他们吟咏的,是眼前的梅,还是那“梦里不知天光晓”的幻境?老莲笔下的梅,正是这“雪压青松,韵满千山”后,从历史负累的冻土中奋力探出的嫩芽,带着“素色可邀君共赏”的孤傲与赤诚。

再看老莲的《高隐图》(图15-13),国破山河在,何处寄萍踪?画中一片死寂,风停水滞,叶落无声。怪石嶙峋处,香烟如凝固的叹息,书卷未启,棋局无终。这万籁俱寂的洪荒里,唯有童子扇动的炉火,是时间仍在艰难流淌的证据吗?而在那万年枯石之上,一尊被刻意放大的古瓶,瓶中梅枝斜逸,几点白中透绿的花苞,竟在森然冰冷的荒山怀抱中,无畏地吐露芳华!那一点嫩白,微弱却执着,是“孤馆青灯,两盏残酒”后,醉眼朦胧中瞥见的一线天光?它要点醒的,岂止是一个沉睡的世界,更是那包裹在“醉中还叹世路难”叹息里的、不肯沉沦的心魂。

(二) 寒流逸韵铸冰魂:冷香入骨

陈洪绶的梅是破茧的嫩,金农的梅则是淬火的瘦。试想:“一枝梅插缺甃风凌棱,此时宜对尖头僧。”厉鹗笔下“折脚铛边残叶冷,缺唇瓶里瘦梅孤”,道尽了这位“枯梅庵主”的风骨。他的梅,是千年老根上绽开的几朵冷蕊,是“冷冷落落”的绝唱。他执意“砚水生冰墨半干,画梅须画晚来寒”,要“画到十分寒满地”,才算将那梅的逸气从骨髓里榨出。那瘦梅的冷香,是舌尖尝到的冰屑?还是心头萦绕的、挥之不去的孤绝?“尚与梅花有良约,香粘瑶席嚼春冰”——他画梅,咀嚼的正是性灵的春冰,在凄寒的底色上,寻觅生命最凛冽的丽景。赠僧寒梅,他戏题:“极瘦梅花,画里酸香香扑鼻。松下寄,寄到冷清清地。”这“酸香”,是味觉的酸楚?还是视觉的枯寒在心底泛起的涟漪?《雪梅图》中他叩问:“雀查查,忽地吹香到我家,一枝照眼,是雪是梅花?”梅,已然是他灵魂的镜鉴,映照出宇宙深处那抹亘古的澄澈。

与金农的“冷”不同,陈道复(白阳)的梅,追求的是雪梦生香的“清逸”。白阳深信:人生幻灭如朝露,梅亦如此,但那清逸之气,却是不灭的永恒。他画梅,意不在形骸,而在“所得是沾衣”的浸润。一枝寒梅,不依枯朽粗粝炫技,细枝婉转,数朵横斜,清逸绝尘。他题梅诗:“梅花得意先群芳,雪后追寻笑我忙。折取一枝悬竹杖,归来随路有清香。”这“清香”,是鼻端的芬芳?还是“牧月耕云,逍遥尘外客”的步履间,沾染的天地清气?枯梅雪巢,是他心的安顿。他咏叹:“两人花下酌,新月正西时。坐久香因减,谈深欢莫知。我生本倏忽,人事总差池。且自得萧散,穷通何用疑?”梅花的清气,是否也加入了这花下的深谈?是勉励的低语,亦是解脱的清风?他更寄语梅花:“早梅花发傍南窗,村笛频吹未有腔。寄语不须容易落,且留香影照寒江。”这“香影”,岂是园中之梅?分明是心灵深处那永不凋零的冰魂,映照着尘世的寒江。

(三) 冻蕊封真铁铸魂:古意长存

文人咏梅,更有一种奇崛的追求:将梅锻造成铁石般的永恒。岁月滔滔,万物流变,他们偏要在冻梅的冰芯里,封存那不坏的真性。此谓“古意”,是皱褶中不皱的真实。“山中古仙子,无言春寂寥”——这古梅,岂非是将人间真性,深锁于时光冰窖的秘钥?《芥子园画谱》所言画梅“一要体古,屈曲多年。二要干怪,粗细盘旋。三要枝清,最戒连绵”,其深意,不正在这“冻”字所蕴含的永恒渴望?

倪瓒在柯九思梅竹图上的题诗,道尽此境:“竹里梅花淡泊香,映空流水断人肠。春风夜月无踪迹,化鹤谁教返故乡。”在古梅的淡泊清气中,他是否乘着化鹤,循着“玉笛吹花疏影间”的幽径,返回了精神的故园?其题《墨梅》更云:“幽兰芳蕙相伯仲,江梅山矾难弟兄。室里上人初定起,静看明月写敷荣。”那“明月写敷荣”,是清辉在描绘梅姿?还是梅魂在书写月光?照亮归途的,是月华,更是心底不灭的梅魄。

宋元以降,古梅更被尊为“铁佛”。石涛,这位踏遍冰霜寻梅的胜国遗民,在铁佛般的古梅中,读出了人间失落的真意与深藏的柔肠:

“古花如见古遗民,谁遣花枝照古人?阅尽六朝无粉饰,支离残腊露天真。便从雪去还传信,才是春来即幻身。我欲将诗对明月,恐于清夜辄伤神。”

“前朝制物根如铁,苔藓神明结老苍。铁佛有花真佛面,宝城无树对城隍。山隒风冷天难问,桥外波寒鸟一翔。搔首流连邗上路,生涯于此见微芒。”

这“古花”照见的,是古人?是今人?还是那在“青衫引棹桥头下”徘徊、于“盟鸥戏鹤,放浪世间翁”表象下,寻找心灵依归的永恒自我?梅枝如铁,阅尽沧桑,在超越时间的“支离残腊”之境,袒露生命的“天真”。生涯路上,流连邗上,这铁佛相伴,便觉“微芒”在望。如担当《落梅》所吟:“幸有孤山梦,犹存浅淡妆。”这梅,便是艺术家深藏的一点真朴心,是“小园半亩,半生风雨了梅香”后,沉淀下的不坏金刚。

渐江,自号“古梅衲子”,其人其画,便是这古梅精神的化身。查士标赞其“墨梅自逃禅老人后数百年,唯渐和尚独续一灯,虽王元章犹逊其逸。”观其《梅花茅屋图》(1659年),题诗:“茅屋禁寒昼不开,梅花消息早先回。幽人记得溪桥路,双履还能踏雪来。”雪霁天青,丛竹掩映茅屋,门前古梅老干虬枝,嫩蕊于雪中翩然。这“踏雪来”的幽人,是画中人?是观画者?抑或是渐江自己,循着“雪压青松,韵满千山”的记忆,重返心灵的溪桥?故宫所藏《梅花树屋图》(同年作)题云:“雪余冻鸟守梅花,尔汝依栖似一家。可幸岁朝酬应简,汲将陶瓮缓煎茶。”寒禽、古梅、老屋,在清冷中依偎,这“一家”的暖意,是否正来自“冻”中深藏的不灭心火?尤令人动容者,是那雪中借宿、酬谢苏姓友人的册页(图15-15):一段老梅枯枝,铁骨铮铮,偏于其上迸发新枝,嫩蕊灼灼,映照雪后初霁的人间。那“染红一园”的热烈,不正孕育在这千年铁干的冰封里?查士标谓渐江梅有“以月照之偏自瘦,无人知处忽然香”之境,诚哉斯言!这“忽然香”,是嗅觉的惊喜?还是视觉的瘦影在心底悄然绽放的芬芳?

漏中听春,不坏心印

万物浮沉于阴阳气息,皆为“时间之物”。红叶终殒于秋风,菊英匿迹于寒冬,寒梅的香魂,也消融于万萼春深的暖流。有何物能不坏?唯有那颗金刚不坏的心灵——不随时光流转而湮灭的真性。中国艺术家,从“物哀”的深潭中泅渡而出,变易朽的“时间之物”为不朽的“忘时之物”。在短暂的旅程里牵出绵长的幽思,于脆弱的形骸中淬炼坚韧的心魂。“风回雨定芭蕉湿,一滴时时入昼禅”——他们,正是在时光的“漏”声淅沥里,聆听着那永恒“不漏”的智慧清音。当“素纸一方,一笔光阴凝墨韵”写就最后一瓣梅魂,当“梅笑寒风,染红一园”的幻象归于沉寂,我们方始领悟:那被问询的梅之消息,原是我们自己心中,那朵在时光长河里,永不凋零的冰魄心花。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