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你是那涧底郁郁不得伸展的寒士,霜刃年年劈砍,却只在你嶙峋的骨上,刻下更深的苍翠。风,是天地间最古老的琴师,它掠过你虬劲的指爪,拨响的可是那部太古的清音?
青衫客倚石而立,衣袂飘然,目注松影,低声叹道:“噫!此非刀斧之痕,乃天地篆刻之印玺,录千年霜雪之盟誓。风过处,非丝非竹,乃太古遗韵自君指间流泻,闻之令人肺腑皆清。”
月色如练,倾泻在你霜皮雪干的身躯,那斑驳的纹路里,可还封存着轩辕黄帝手植时,大地最初的脉动?前生,是谁以严霜为刀,以岁月为砧,将你锻造成这不屈的魂灵?
他伸手轻触粗糙树皮,指尖微凉,似有感应:“月华如洗,照见君魂。这沟壑纵横间,岂止年轮?分明是大地血脉在君躯内奔涌不息。霜刀砧石,非为摧折,实乃造化之洪炉,淬炼此不灭之精魄!”
招得千年后的断肠客,在松涛如怒的深谷,寻觅一份遗世的孤贞。一座草庐,半卷诗书,浸泡着你被风霜反复啮咬的伤口。又有谁懂得,那是怎样一种“不漏”的痛楚,将时间熬成了琥珀般的沉静?不必诉说了,千年前月下,嵇康那玉山倾倒的醉态,李白笔下“松寒不改容”的誓言,可曾在你年轮深处,激起过同频的震颤?
他闭目倾听松涛,眉宇间有戚戚之色:“陋室青灯,一卷残书,伴君寂寥。那啮骨之痛,非血肉可承,君却以之酿就沉静如渊。嵇中散疏狂醉影,李谪仙掷地金声,想是君魂在千古知音心湖中,投下的涟漪……同此孤贞,同此傲岸。”
风声雨声早已遁入苍茫,连同那些喧嚣的浮名与尘滓。你以无法撼动的姿态,静峙于“无年”的永恒里。画斋灯下,谁在凝视你墨色淋漓的傲骨,倾听你笔底无声的松涛?你伸展枝柯,刺破画绢,是渴望以毕生的苍劲,报答那支蘸满心魂的笔毫吗?那让你在绢素间获得另一种永生的温情。
他遥想画中松韵,眼中闪动微光:“浮名如露,怎及君立孤峰?丹青妙手,以心血摹写君魂。君亦通灵乎?竟欲破绢而出,以这嶙峋筋骨,回应那倾注性灵的笔锋!此间相契,亦是天地间一段奇缘。”
可如何才能让你知晓?这听松的耳朵,纵然穿越万壑,滤尽俗响,又能否真正捕捉那源自“吾心”的太古之韵?那松风穿堂、恍若仙人陶弘景欣然为乐的境界,究竟藏于何处?
他面露惘然,复又释然:“听松者,非耳也,心也。陶弘景‘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之乐,不在耳际松涛,而在胸中丘壑。太古之韵,岂在身外?原在吾心澄澈,与君魂共鸣处。”
松涛阵阵,如诉如慕。依然是当年的天籁,倾泻林泉,淘洗古今。山石依旧,溪涧长流,可“岁寒堂”中的盟誓,是否已化作砖雕窗棂上凝固的“竹松承茂”?无须再问那“古五松园”里的柏树,八百载风骨凛凛,枝枝叶叶皆是无声的诘问:当霜雪咬碎所有虚妄的叶片时,谁的心,能如你一般,在“摧折安可得”的凛冽中,守住那“贞明”的本性?
他仰望虬枝,神色肃穆:“岁寒之盟,刻石铭心,亦不如君之践履。八百载古柏,枝如铁铸,叶叶皆是诘问:浮世滔滔,几人能于冰霜摧折之际,持守此心贞明如初?君立于此,便是答案!”
就这样吧,就这样以山壑为凭,以清风为证……当《风入松》的余韵再次被月光唤醒,你可还会去追溯那一刀风霜的前缘?那一刀见血不见泪,却将灵魂雕镂成天地间不朽符号的前缘?
青衫客整衣敛容,对着古松深深一揖,松风拂动他的衣襟:“山壑为凭,清风作证。君以千年风霜为刃,自刻其魂,成就这不朽之符。那一刀前缘,何须追溯?君之存在本身,已是天地间最深邃的回响。松寒不改容,万古自长青!”言罢,转身步入月色,袖角似有松针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