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槐香,是浸透小巷的序曲。暮春的风慵懒地穿过青石板的罅隙,将灶膛里麦秸燃烧的暖意和着葱拌槐花的清甜,一古脑儿揉进少年柳拂衣的鼻息。母亲有节奏地拉着风箱,“呼嗒——呼嗒——”,像时光沉稳的脉搏。他躺在竹席上,收音机里单田芳的嗓音沙哑而铿锵,正说到岳家小将化名“本旦木”、“木旦本”,月光下策马出牧杨城。灶火映着母亲汗津津的侧脸,评书里的金戈铁马撞在少年心坎上,一种模糊而滚烫的东西,如同灶膛里跳跃的火苗,悄然升腾——那是对“远方”最初的悸动。远方,是评书里的江湖,是灶火映照不到的、风箱节奏之外的神秘天地。
一
槐花终在夏雨中零落成泥。深秋午后,阳光慷慨地拥抱院中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枣树,殷红的果实缀满枝头,沉沉欲坠。柳拂衣蜷在树影里,将一颗颗饱满的甘甜送入口中,齿颊生津。收音机里王刚讲述着《夜幕下的哈尔滨》,惊心动魄的谍影重重,与他口中枣的甜腻、周遭的宁静奇异交织。甜是实的,静是实的,可评书里那惊涛骇浪的“远方”,却像枣核里藏着的尖刺,轻轻扎破了这方小天地的圆满。一种莫名的惆怅,伴着枣香,在宁静里生根发芽。
《少林寺》的风暴席卷了沉寂的乡村。放学后的黄昏,村头晒谷场成了沸腾的江湖。柳拂衣和伙伴们手持红缨枪、木制大刀,甚至自缠的九节鞭,在尘土中呼喝腾挪。汗水浸透粗布衣衫,他奋力舞动狮头,眼前不再是单调的田野,而是想象中的名山大川。远方,此刻化身为一身绝技、行侠仗义的憧憬,在每一次筋骨的拉伸与力量的爆发中,变得清晰而具体。
生活的沉闷如阴雨天挥之不去的潮气。凌力《星星草》中草莽英雄在乱世崛起的传奇,像一道闪电劈开迷雾。他读到那些被时势逼出的惊人能量,读到“平台”之于“能力”的奇妙催化。这模糊的远方,渐渐有了轮廓。他开始主动寻找历史的脉络,大学教材《中国近现代史》、《世界近现代史》的扉页在他指下沙沙作响。灯火昏黄的夜晚,窗外是无尽的黑暗,书页上却风云激荡。他豁然开朗:远方并非虚幻的江湖,它需要知识的阶梯,需要本领的舟楫。那个躺在槐香里听评书的少年,心中第一次燃起了“走出去”的熊熊烈焰——为了真正的远方,必须积蓄力量。小巷的月光,再温柔也留不住一颗被历史烽烟和世界图景点燃的心。
二
多年后,远方成了谋生的异乡。一次公司团建,柳拂衣漫步于郊野的桃花林。春深似海,落英缤纷。他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在林间穿行。忽闻笑语如铃,循声望去,桃花掩映深处,一座古朴小院柴扉半开。一袭汉服,桃花般明艳的红袖,被一阵顽皮的晚风轻柔地“牵”出院门。衣袂飘飘,人面桃花相映红。几片花瓣,被风轻轻拂落在她的肩头,也落在他凝望的视线里。惊鸿一瞥,时光仿佛凝固。那女子,便是衣梅香。
情愫如春藤蔓生。夕阳熔金,两人相约桃林。晚风温柔,拂去白日奔波的疲惫。衣梅香玉指纤纤,信手拈起肩头一瓣落花,笑容明媚,眉梢眼角漾着醉人的春意“柳眼初睁观蝶舞;杏眉已漾看蜂飞”。花影在她身上摇曳生姿“一身花影敲幽韵”,飘逸如仙“两袖风魂逸雅姿”。月华初上,清樽素手,她邀花影共饮;他青衫磊落,玉笛声咽,醉于溶溶月色。杯盏交错间,月影仿佛藏着她眸中的羞色,桃枝轻颤似在映衬她脸颊的娇红。一只小蝶,随花悄然停驻她肩,此情此景,连杯中酒也似浸透了梅香月色。情意在心湖投下石子,“暗送秋波心忐忑”与“笔落云笺卿已醉;诗生柳韵畔传情”后,终如“蝶驻花前诚表白,花矜蝶下已羞红”,心意相通,爱意缱绻。
相爱的时光甜蜜悠长。春江花月夜,伊人在侧,柔柳拂风,小舟轻荡,以诗佐酒,以心为枕“心闲酒醉诗为枕;柳细风柔客系舟”。这异乡的山水,因爱而有了故乡的温度。然而,人生聚散终有时。为了前程或生计,总有离别“折柳春江从此去”。码头边,柳丝如愁,他强忍离情,杯中酒满溢的,是无人可诉的客子之绪。青衫背影,融入烟波,成为彼此心头挥之不去的印记“柳堤犹忆青衫影;竹径尚存碧袖风”。
三
远方谋生,绝非评书里的快意恩仇。柳拂衣与衣梅香在都市的角落扎根。柳拂衣在高耸入云的脚手架上,烈日炙烤着钢筋,汗水滴落如雨。机器的轰鸣是日常的伴奏,尘土沾满工装。疲惫的夜晚,工棚简陋,他摊开皱巴巴的笔记本,就着昏黄的灯光写下:“落笔行云成妙句;推窗望月起清愁。”推窗所见,是城市陌生的、被霓虹切割的月亮,清冷的光辉照着异乡的床榻,勾起无边思绪。
衣梅香是他在冰冷都市里温暖的港湾。狭小的出租屋,因她的巧手而温馨。她会在他满身疲惫归来时,为他拂去肩头的尘土,为他温一壶家乡带来的土酒。或许她会簪一朵路边买来的便宜绢花,在他眼中,依旧“眉梢生色笑如春”。生活的重压下,两人相互扶持,用微薄的薪水构筑小小的家,养育儿女。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沉淀为心底最坚韧的力量“未许流光轻便老,不教残梦早成空”。他常对儿女讲起故乡的槐花、枣树、社火,讲述自己如何在“阅遍青山头未雪,行经沧海我曾云”的跋涉中,始终铭记着“笔端素墨十年心”的坚持。
四
岁月流转,双鬓染霜。柳拂衣事业小成,儿女成家,心底那根乡愁的弦却越绷越紧。栖身于城市的“阆苑”,心却成了永远的“风尘客”。多少个不眠之夜,“一枕孤衾秋梦短,半窗冷月客怀浓”。异乡的风透过窗帘缝隙,带来刺骨的寒意,也带来遥远的、混杂着泥土与炊烟气息的呼唤。故园那棵杏树,是否还年年挂满青果?当年树下翩跹的紫裙,早已模糊在时光里,唯余思念清晰如昨。“关山入梦乡愁远,驿路牵心客泪残”——关山阻隔,唯有梦中相见;旅途劳顿,牵动游子愁肠,热泪暗弹。
归意已决,如箭在弦。收拾行囊,半生漂泊的烟尘似乎都沉淀在这简单的行李中。临行前夜,与老友“把酒听风邀月饮”,酒入愁肠,化作“勾起的风尘花落泪”,欲“赊来云水月停杯”以慰寂寥。万千离恨,恨不能“裁云作纸书离恨”;无尽寂寥,寂寥到想“汲月为泉煮寂寥”。他终于明白,自己这叶“云舟不系过红尘”,所有的“多情”——对故土、对往昔、对青春——终究“只合梦中存”。而今,是归梦成真的时刻。
归途选择了水路,仿佛一种仪式。暮色苍茫如墨,沉沉压下。他独立船头,望着“暮云,在苍茫的天际渐渐隐去”。心,在期盼与近乡情怯中“一寸寸收紧”。“一篙点碎魂牵月,双橹荡开乡愁云”——船篙点破水中那轮承载了无数思念的明月,双橹荡开层层叠叠如乡愁般浓郁的云雾。小舟驶向烟水迷蒙处,故乡的轮廓在望。那熟悉又陌生的山水,像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而他归来的身影,正融入这幅画的深处,成为画中一个微小却笃定的墨点,一个漂泊的句点。
踏上故土,热泪盈眶。老屋犹在,炊烟依旧。痛饮那坛深埋地下的、饱含岁月滋味的故乡酒,浓烈的乡愁与归家的释然在胸中翻涌。醉眼朦胧中,他仿佛“醉卧于熟稔的乡关暮色里,以白云为被,以老宅的檐角为枕”。回首半生风雨征程,是异乡打拼的“烟雨”;展望叶落归根的安然,是故乡永恒的“春意”。这“半肩烟雨半肩春”,便是他生命的完整写照——那被风霜浸染的肩膀,一头担着闯荡四海的艰辛与荣光,一头担着魂牵梦绕的乡土与温情。他坐在旧屋檐下,静静煮一壶新茶,袅袅热气中,看檐角滴落的雨水,仿佛又听见童年灶膛边,母亲拉动风箱那“呼嗒——呼嗒——”的、永恒的节奏。远方,终于在此刻,与脚下这片温热的土地,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