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印破四时春
雨脚轻敲窗棂,秦淮云梦于青灯下徐徐展卷。眼前《古木茂藤图》似有神谕:嶙峋枯干如老僧入定,其上青藤盘绕若篆籀蜿蜒,藤花点点绽开于朽木之身——衰朽中竟透出倔强生机,宛如千年光阴自身侧无声流过。他指尖拂过画中古藤,忽觉心头微震:“莫道浮生不得闲”,陈老莲此画,岂非以枯荣笔法直书天地间那不死之“生意”?枯树朽而藤花新,生灭流转中自有亘古不灭的精神潜流奔涌。
秦淮云梦移步至倪瓒《简村图轴》前,荒寒之境扑面而来:空亭寂立,野水无波,树瘦如笔,山淡似烟。此非死寂,乃“作无生观”之绝唱。画上题跋“映阶闲花无生法”如暮鼓晨钟——倪云林剥尽繁华表相,直抵不生不灭之本心。秦淮云梦恍见那“杖点松阴清有韵”的幽人身影,在空山无人之境,“风摇竹影淡含烟”,原来无叶之树,无鸟之山,方显天地亘古澄明之心。
案头一方古印铜绿斑驳,秦淮云梦取印轻钤,朱痕宛然似“天风起长林”。他凝视印面斑驳陆离的肌理,如观千年云影天光凝聚于方寸——此非人力雕琢,实乃岁月摩挲出的天趣胎记。所谓“天趣流动,超然上乘”,恰是造化亲手盘出的包浆。他低吟:“天趣即不朽,人工徒然分割时空耳!”这斑驳古印,不正是天地“不辞”“不议”之“明法”的具象?石会烂,铜可蚀,唯有那融入大化的天真气韵,能抗流光销铄。
他目光落回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诗页,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千古天问如惊雷贯耳。诗人于春江花林间刹那顿悟:“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个体生命虽如朝露,然当饱满深挚之情汇入天地长河,“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有限之身遂成无限时空的晶莹切片。秦淮云梦似见沈周立于天池亭中,沐万古清辉而长吟:“天池有此亭,万古有此月”,此身此夜,便是永恒确证。
炉中篆香袅袅,茶烟轻旋。秦淮云梦取黄小松“茶熟香温且自看”印把玩,朱痕温润如含古意。香线盘旋似百刻光阴之轨,烟痕散淡若尘世浮名之影。此刻万籁俱寂,唯余“心闲漫品杯中月,耳净细听竹外风”的澄明。他顿悟先贤为何“焚香读易”——缕缕青烟原为度人之舟,将性灵从此岸营营渡向彼岸苍茫。陆放翁所谓“香温茶熟时,只好自看也”,原是勘破“长安卿相,不来此乡”后的大自在。茶烟散作古今愁,篆迹终归青霭灭,唯有心斋习静处,刹那可纳永恒光。
暮色漫上画轴,空亭在幽暗中化为张岱湖心亭一点雪影。秦淮云梦合卷轻叹:艺海千帆过尽,何者堪驻?非金玉其表,非丹青其技,乃那枯木新藤间不灭之生意,空山瘦水后无生之真意,斑驳印痕里天然之古趣,一朝风月下灵光之圆满,茶烟香篆中性灵之飞升。窗外雨声淅沥如“梵钟破晓诸天寂”,而他心中晴窗朗然永驻——原来永恒非追不可及之星河,不过懂得与一树一石、一炉一印共此呼吸,方寸灵台间,刹那已成千古。
此身虽处四时流转,心神早涉“四时之外”。金陵烟水终成旧梦,而梦深处自有不谢之花、不凋之春,在懂得者心头岁岁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