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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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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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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台一剑倚天寒

何谓“高古”?这岂止是艺术的一缕古风,更是东方心灵投向时空深渊的永恒凝眸。它非关尘俗,超然物外,如“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舟于浩渺劫波,身影窅然,踪迹空无。它凝结着中国人对时间与空间的幽微玄思,于极限处释放生命情怀,于无极中照见本真澄明。秦淮云梦,一位惯看秦淮烟水、云梦泽霭的传统文人,常于 “莫道浮生不得闲”的豁达中,于栖霞山下寻得片刻清幽。他深谙 “逐一处清流,约二三故友,卧看青山时作赋”的闲适,亦沉醉于 “相忘俗世何妨醉,载满仓鹤梦,带几抹云霞,偕行落日晚归家”的逍遥。此刻,他正凝视一幅古画,心头萦绕着对“高古”的叩问。

“高古”,是心魂挣脱尘网,向无始无终、茫无涯际的叩问。非为攀比天之高、时之古,而是精神的飞升——“泛彼浩劫,窅然空踪;脱然畦封,落落玄宗”。此境非时空度量可及,乃“两头共截断,一剑倚天寒”的当下圆成。老子言:“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这“简”,正是无极混沌的本来面目,如石涛所悟:“太古无法,太朴不散。”高古,便是那太朴未分的浑古气象,是 “月出东斗,好风相从”般自然流溢的生命元气。试看石溪笔下的《溪山闲钓图》:巍峨山崖,叆叇云烟,如“太华夜碧,人闻清钟”。一人闲坐溪畔,竿垂万顷碧波。秦淮云梦观此,心头蓦然浮现自身 “杖点松阴清有韵,风摇竹影淡含烟”的幽独时刻。那画面繁复恣肆,墨色淋漓,然那根钓竿,岂非便是那“一剑倚天寒”?它锚定于“灵台一点”,在“见此茫茫,百感交集”的浩叹中,将纷繁万象收摄于心源。此非远眺星空,而是根绝“凌霄汉”“欲跻攀”的妄念,于当下“端属在人间”的“灵台”中,体认“虚伫神素”的永恒。他低语:“此中真意,恰似 ‘振衣但慕无尘客,放棹独寻钓雪舟’,尘心尽洗矣。”

龚贤的荒林远岸,则似以“天眼”俯瞰,“野庙何年创建来,青峰已被烟荒了”。那孤亭枯木,在烟霭迷离中,恍若 “云卧千峰收晚照”的寂灭,引人直入 “舟横一水载秋声” 的幽渺。秦淮云梦感喟:“此般境界,非 ‘心许白云樵舍隐,杖游野径鹤朋亲’者不能解其孤迥!画中留白万千,气象自生,恰如唐宋诗词的平仄深意,于‘简’处蕴藏‘无穷’,令人如处 ‘梵钟破晓诸天寂,竹影摇窗俗虑消’之境。” 这留白,正是那 “杖底松烟藏鹤梦,径旁竹影扫秋声”的无限延伸。

抗心千古,高蹈八荒,这无极的苍茫,岂无沉甸甸的份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穿越千载的悲音,正是高古境界中不可剥离的底色。它是“升高能赋”的宇宙视角下,对脆弱生命的深沉感喟。秦淮云梦放下画卷,踱至窗前,看 “烟拖夕照樵归晚,鹭引归途棹返迟”,顿觉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有限此在与无限时空的剧烈撕扯,激荡起千古悲怀。阮籍《咏怀》,其声“极为高古”,非徒伤时,更在“感往而悼来,怀古而伤今”。夜中无寐,起坐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秦淮云梦仿佛也置身其中,体会着 “青衫壶酒忘尘事,素履杖藜访野僧”的寂寥与清醒。那徘徊的孤鸿,哀号的翔鸟,岂非“哀哉人命微!飘若风尘逝”的永恒象征?“四时更代谢,日月递差驰”,这“千秋嘉叹”,是诗人对“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的无情鞭挞,更是对“壮年以时逝,朝露待太阳”的无力挽歌。杜甫《登高》,则将此悲怀推向极致:“风急天高猿啸哀”的森然,“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萧飒,“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孤绝。秦淮云梦读之,如见 “一庭雪色明孤馆,满院梅香入小轩”的清冷,更感 “翠锁杖前疑路断”的茫然。这“艰难苦恨”,在“乾坤一草亭”的宇宙映照下,迸发出“不尽长江滚滚来”般摧枯拉朽的生命力。沉郁顿挫,方显昂然风骨。

陈洪绶《痛饮读骚图》,红衣如血,古器森然,满目愤懑却手擎冰裂瓷杯。此非闲情逸致,乃是 “裁云一角青衫补,赊月半窗黄卷陪”的孤愤,是 “解衣独酌烟霞醉,倚杖闲吟岁月悠”的狂放背后,对乾坤的直视与对命运的“断肠人在天涯”般的悲悯。秦淮云梦凝视那红衣,仿佛看到自身 “芒鞋印雪沙门闭,僧杖拨云石径斜”时未曾熄灭的炽热情怀。他的《品茶图》,茶烟幽渺,琴囊未启,芭蕉托起玉川子,白莲静放古瓶中。二人默然相对,眼神空茫。秦淮云梦品此画境,恍若置身 “泉鸣天籁息尘响,茗煮岁寒涤俗怀”的静谧。此岂非在 “漱风轻袂归松筑;释卷闲身近酒炉”的静谧中,进行着 “香泉峰底出,幽鸟涧边还”般与万古幽渺的无声对话? “竹影摇枰棋未乱,梅英落盏酒忘斟”——这凝固的瞬间,正是千古悲怀的永恒凝结。秦淮云梦叹道:“此‘忘斟’之态,便是‘相忘俗世何妨醉’的真谛,亦是涕泪千古后的片刻超然。”

然而,抗心千古,至于无极,情到极处,竟归于澹然。 “山静似太古,人情亦澹如”。高古之境的最终归宿,正是这 “声希味淡” 的平淡天真。《庄子》云:“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无极”,非指边际,乃超越分别,归复浑成素朴之本然。秦淮云梦忆起那些 “烟收晚渡归舟缓,日落西山倦鸟还”的黄昏,心中澄澈。苏轼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非程度转换,乃是“至于无极”后的无分别心——绚烂与平淡,于此浑融一体。黄公望《富春山居图》,被董其昌赞为“平淡天真”。其魅力不在层峦叠嶂,而在 “声希味淡,无迹可寻” 的本真流露。李佐贤谓之“羚羊挂角,香象渡河”,此非寡淡,乃是褪尽浮华,“于物无着,于我无染”后的生命澄澈。秦淮云梦深以为然,这澄澈,恰似他 “心闲漫品杯中月,耳净细听竹外风”的纯粹体验,如 “弦上松风清到指,樽前梧月逸开怀”般自在。

徐上瀛论琴之“古”境:“俗响不入,渊乎大雅,则其声不争,而音自古矣。”不争,即放下知识的斟酌与欲望的缠缚,“宽裕温庞,不事小巧”,方能“一室之中,宛在深山邃谷,老木寒泉,风声簌簌,令人有遗世独立之思”。此境,正是倪瓒 “竹影摇枰棋未乱”的简澹,是 “花积禅阶僧未扫,茗分云涧杖迟归”的萧散自在。倪瓒笔下,寒林疏石,水阔天遥,“直直数笔”,世人谓之“简笔”。然此“简”,岂是刻意减损?恽向慧眼识之:“人所有者有之,人所无者无之,而意已无尽矣。”秦淮云梦观倪瓒画,常感 “影落空阶初月冷,香生别院晚风清”的意境扑面而来。这“存其剥”的境界,是“并无可简处”的本然流露,如同老子“为道日损”之“损”,乃是“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的性灵大全之道,是“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的澄明。它摒弃“争媚耳之声”,归于“会心之音”,如担当和尚所赠箴言:“有若无,将以淡之也。淡则于物无着,于我无染。”秦淮云梦抚掌:“妙哉!此般澹然,方是 ‘置酒闲听檐漏曲,熏香漫赏月华光’的真从容,是 ‘谁揽泉流依涧舞,我披云霭踏歌来’ 的自在逍遥。生命如一方璞玉,至素至简处,方显本真质地。”

“高古”之境,是东方艺术哲学于时空尽头点亮的一盏心灯。它邀我们如秦淮云梦般, “约二三子浮舟载酒,一觞一咏,栖迟偃仰之中,许为天地庐,闲作湖山主”;它导引我们 “啸四五声散发枕流,或醉或醒,放浪形骸以外,不问红尘事,何求青史名”。在石溪的涟漪苍茫、龚贤的天眼寂历、云林的简澹空明、大痴的平淡浑古中,秦淮云梦照见的,是“灵台应不远”的本真。当喧嚣如潮,他便回望这片精神的松崖——让 “苔绣石阶青满户,柳筛日影翠浮窗”的幽寂, “闲煮青梅邀客醉,漫敲棋子待朋来”的安然,滋养性灵。在 “荷斟玉液邀云醉,竹托清风唤鹤归” 的澹泊里,他将平凡岁月,过成一幅永不褪色的高古长卷,于无极的苍茫与涕泪的悲悯中,静静流淌着“落落玄宗”的清韵与本真。这不正是生命在“绚烂之极”后,对那“声希味淡”之大道的终极皈依么?这长卷,便是他 “偕行落日晚归家” 时,心中永不坠落的“满仓鹤梦”与“几抹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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