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曾见青衫曳月过秦淮?那桨声灯影里,半隐桃花的竹伞,沾着谁的春雨痕?是清樽素手邀花影,玉笛破柳烟的倜傥,是策杖追风、一身轻快的少年意气!那时的金陵,岂非他的天地庐、湖山主?秦淮河荡漾的,何止一囊风月?
然甲申惊雷,金陵泣血!笙歌悲风,焦土无言。这袭青衫,还是风流雅士的标识么?不!它骤然成了前朝遗民刺骨的烙印。水袖剪风的温存何在?寒箫呜咽,生生扯碎了青衫情!繁华落尽,风流成空。秦淮云梦啊,你岂非注定成了那“青衫飘泊客”?
竹杖芒鞋,踏上了流亡路。托钵行乞,如莲花乞儿,“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江南的秋色,浸透了云林的萧瑟。荒村野渡,一河两岸——那远山淡若无痕的“隔”,岂非命运无情的嘲弄?这“隔”,隔断了故国,隔断了过往,更隔断了现世的暖意。他成了画中空亭下的“待渡人”,引颈遥望。昔日“青衫引棹桥头下”的闲适,只剩“亭子清溪上,怀人隔秋水”的冰凉怅惘。这望眼,是“望崦嵫而勿迫”的执着,更是“残生已薄崦嵫景,犹护余光似晓灯”的悲怆!杖藜行歌里,寂寞渗入骨髓:“澹泊逸杖月双肩”,“远寺疏钟轻杖履,微云淡月远风尘”……那清冷的月光,仿佛也浸透了行囊的沉重。
行至清凉山麓,龚半千笔下的“荒原”扑面而来!这非人间蹊径——荒村篱落,野树荒丘,历历荒柳!它们哪里是柔媚的“美人景”?分明是汰尽春意、指向永恒的冰冷符号!枯柳以断肢的姿态,刺向灰蒙的天空。立在《荒江垂钓图》前,那“不通京与都”、“不人江和湖”的“无天无地”气象,直击灵魂!这“荒”,岂止拒斥清廷?它穿透了时间的洪流、历史的尘埃,直抵那“不生不死”的清凉地——永恒的安顿所。“山暮收棋归野寺,云深曳杖步空林”,“霜沾草径寒风白,杖立松山瘦影苍”——秦淮云梦的身影,仿佛融入了这亘古的荒寒。半千那“举世共多伤感事,老夫独自享鸿蒙”的超越,是哀伤升腾为悲悯的“古心危”,在荒寂中发出无声的轰鸣。
南行入粤,吴渔山的“冷味”与“残秋”渗入心脾。渔山的老格,愈老愈淡,愈老愈枯,愈老愈简,愈老愈冷!笔下“荒简”处,“冷香为魂”。疏林苍密,荒溪古木,“溪树晴翻雨叶干,风前闹却恋秋残”——这夏景为何透着砭骨的寒?这春意缘何浸透荒凉?“奇气为骨,冷香为魂”!这“冷”,是拒斥浮世的铠甲,是荡涤尘滓的冰泉,是遗民淬炼的幽深与孤傲!“岁寒身世墨痕中,写出冰霜意未穷”。芒鞋踏碎落叶,霜鬓映着寒月,秦淮云梦体味着“冻手写冻耳”的深意——那是对生命本质在荒寒中的凝望,冰冷而炽热!纵然片刻宁静,“石径花香轻策杖,竹林月霁漫吟诗”,那冷韵与沧桑,也如影随形。
最终,在恽南田“乱如复乱”、“荒荒冷趣”的世界里,秦淮云梦遭遇了灵魂的棒喝!南田的“乱”,是“荒天古木”中的灵魂战栗,是“目眇眇兮奈愁何”的千古寂寞!断如复断,乱如复乱,点画离披,落花游丝——无定感与生命的惊悸扑面而来。乱石鸣泉、疏林乱草、残叶乱鸦……这不正是他漂泊无依、前路茫茫的身影在画布上的投射?南田的“荒寒”与“静深”,其核心在“荒”与“乱”!是空间的荒远,时间的荒古,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在四时之外的永恒叩问!这“寂寞无可奈何之境”,让家国之痛、身世飘零的悲怆,骤然升华为对生命本相的深切体认——“恒物之大情”!满纸惊秋!乱山乔木、残叶寒鸦,岂非天地本相?漂泊无定,岂非生命常态?执着于逝去的秦淮风月,岂非痴儿认幻为真?真正的价值,不在已逝的繁华,亦非终将湮灭的功业,而在这永不放弃的追寻本身,在对真实、对永恒之“莲花”的觉悟!
至此,青衫飘泊客秦淮云梦,终成“莲花乞儿”。托钵行乞,岂为果腹?它是“乞求真性”的神圣旅程!如禅宗乞儿,不为花开花落所惑,坚信那永不凋落的生命莲花。他理解了云林的“望”与“渡”:彼岸虽渺,望眼不辍;此身虽寄,渡意长存。他融入了半千的“荒”与“恒”:荒寒中触摸不生不死的清凉,永恒里照见尘哀的微渺。他体味了渔山的“冷”与“老”:以冷香拒尘嚣,以枯老淬本真。他惊悟于南田的“乱”与“寂”:荒乱中洞见本相,寂寞中升起悲悯与觉解。
“回首已然千叠翠,拂衣犹是一襟香。”繁华落尽,漂泊历遍,“青衫壶酒忘尘事,素履杖藜访野僧”——这澄明,岂是逃避?他找到了云林守护的“余光”,半千独享的“鸿蒙”,渔山笔下的“冷香”,南田画中的“真宰”。他就是那“莲花乞儿”,在永恒的行乞路上。行囊里那朵追寻生命真性的莲花,可曾染透秋霜?不!它从未凋落,永远盛开,在万古秋色中,映照着一襟沧桑雪。
拂衣一襟沧桑雪,行乞心莲万古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