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箫卅载意难平

琴箫卅载意难平

1995年深秋，临江市矿务局中学教师联谊会在煤矿招待所礼堂办得热热闹闹。彩色气球拴在剥落的石膏线柱上，扩音器里邓丽君的《甜蜜蜜》混着窗外飘来的煤烟味，成了九十年代小城市特有的暧昧底色。柳拂衣攥着藏青中山装的衣角站在角落，袖口还沾着上午板书时蹭的粉笔灰——这是他刚入职临江矿务局中学语文组的第三个月，连教案本都还带着新华书店的油墨香。

“新来的语文老师？”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搭在他臂弯，衣梅香穿着枣红色针织衫，领口别着枚珍珠胸针，是矿上家属院里少见的精致。她刚跟教导主任跳完慢三，额角沁着薄汗，鬓边碎发沾着点发胶的亮：“我是音乐组的衣梅香，跟你搭个伴？”柳拂衣讷讷点头，被她牵着踩进舞池。他总踩不准节拍，黑皮鞋蹭得她的灯芯绒裤脚泛白，她却笑：“别急，跟着我琴键上‘哆唻咪’的拍子走。”旋转时，他瞥见她手腕银镯子上的梅花纹，映着礼堂昏黄的灯，像极了诗里写的“梨颊寄冰壶”。

联谊会散场时，雨丝正斜斜织着。衣梅香撑着黑布伞，伞沿往他这边倾了倾：“去音乐室坐坐？我新写了段旋律，缺几句词，你是语文老师，帮我看看？”音乐室在教学楼顶层，旧星海钢琴盖落着薄灰，墙上“德艺双馨”的标语褪成了淡粉色。她掀开琴盖，指尖落下，清泠的旋律像雨滴敲在玻璃上：“想写首秋景的，却总觉得少点魂。”柳拂衣望着窗外被雨打湿的法国梧桐，忽然念出今早晨跑时琢磨的句子：“‘揽一袖飞花掩面，邀半襟落照盈怀’，这样的意境如何？”衣梅香眼睛一亮，指尖立刻追着词意跑，“就是这个！我们凑成《秋声引》好不好？”

此后的日子，音乐室成了两人的秘密据点。柳拂衣总在晚自习后揣着教案来，衣梅香早烧好了搪瓷缸的茉莉花茶，茶叶沉在缸底，像没说出口的心事。他写“春水盈盈，青山留影云留步”，她就谱一段流水般的音阶；他填“秋风浅吻园中桂”，她便用小提琴拉出游丝般的颤音。1997年冬，衣梅香的丈夫李建军去省煤校进修，临行前给她留了台双卡录音机。那晚雪下得紧，她抱着录音机蹲在音乐室角落哭：“他说矿上要提拔，得学新技术，可我总觉得……”柳拂衣递过热水袋，指尖碰着她冰凉的手背：“‘曾与知交拂醉月，今余独客举清觞’，你不是独客，还有我。”她抬头时，睫毛上的雪粒融成水，滴在谱子上，晕开“素手纤纤，调弦弹月”的字迹。

变故是1998年春末来的。有人在矿上家属院撞见李建军跟省煤校的女老师手牵手买西瓜，消息像长了翅膀，三天就飞遍了整个学校。衣梅香在办公室收到离婚协议书时，窗外的梧桐正飘着絮，她把协议书按在教案本下，指尖掐得发白。柳拂衣揣着刚买的烤红薯找她，见她伏在桌上，肩膀抖得像风中芦叶。“别熬着，”他把红薯掰成两半，热气熏得镜片模糊，“‘相逢不问缘深浅，共处无妨酒淡浓’，日子总能过下去。”那天他们在办公室待到深夜，雨打在窗玻璃上噼啪响，他给她讲《诗经》里的“蒹葭”，她给他哼改编的《茉莉花》，直到晨跑的学生敲窗，才发现东方已泛白——这是后来柳拂衣总想起的“小楼听雨诗心软”的时刻。

就在他以为两人能再近一步时，衣梅香却跟了矿上的副矿长张卫国。那年教师节聚餐，有人看见她坐着张卫国的桑塔纳来，手腕上换了金镯子，珍珠胸针早不见了。柳拂衣在音乐室找到她时，她正对着镜子涂正红色口红，是张卫国送的。“我跟他……”她避开他的目光，“他能给我儿子转去矿小重点班，还能分套带阳台的房子。”柳拂衣攥着刚写好“只缘柳径曾相顾，便许春心独自痴”的诗笺，指节泛白。那天他没再说话，只是默默收起了常放在音乐室的竹笛——后来那笛子被他藏在书柜最底层，笛身上刻的“琴瑟拔弹旧日情”，渐渐蒙了灰。

柳拂衣的生活归了平静。2001年，他经人介绍认识了小学音乐老师周慧，姑娘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煮的小米粥总熬得稠稠的。他们在2002年春节结了婚，婚房安在学校分配的老楼里，窗外能看见音乐室的窗棂。周慧不介意他偶尔对着旧乐谱发呆，只是会把晾好的中山装熨得平平整整：“你呀，就是太念旧。”他笑，想起衣梅香当年熨烫灯芯绒裤的模样，指尖又泛起熟悉的麻。

衣梅香的第二段婚姻没撑过五年。2006年，张卫国升了矿长，娶了矿务局局长的女儿，她带着儿子搬回学校宿舍，头发剪得短短的，再也不涂正红色口红。两人再见面，是在2008年的教职工体检后。她在走廊里叫住他，手里攥着体检单：“柳老师，还……还会吹《秋声引》吗？”那天他们在学校门口的茶馆坐了坐，玻璃罐里的碧螺春泡得舒展，她低声说：“当年我以为找个有权的，就能踏实，可怎么……”柳拂衣给她续上茶：“‘千叠云烟迟杖履，一生诗酒慰风尘’，别跟自己较劲。”她却笑他迂腐，转头就跟来茶馆送水的水电工搭了话——后来大家都知道，衣梅香换了几个伴，却没一个长久的，像片没根的浮萍，飘到哪儿是哪儿。

往后的日子，两人的交往只剩音乐。2015年深秋，他们约着去郊外爬山，衣梅香指着远处的煤矿烟囱：“你看那烟，像不像我们当年没写完的旋律？”他接：“‘寻梅为借三分傲，踏雪方收满袖清’，要是能一直这样，也挺好。”可下山时，矿上的司机开着皮卡来接她，车窗摇下时，她对他挥挥手，金镯子在阳光下闪了闪，像道刺目的疤。还有次同学聚会，两人都喝多了，她趴在酒桌上哭：“我这辈子，是不是就该这样？”柳拂衣递过纸巾，刚想说“胭脂沾染红尘泪，鬓发隐藏旧岁情”，却被她打断：“别说这些酸文，喝酒！”

转眼到了2025年，两人都到了退休年纪。柳拂衣在市迎宾馆订了包厢，周慧特意炖了鸽子汤，笑着说：“你们俩啊，这辈子就绑在那首《秋声引》上了。”酒过三巡，衣梅香从包里掏出泛黄的乐谱，纸页上还留着当年的茶渍：“当年没弹完的，今天补上？”柳拂衣带来从书柜底层翻出那支竹笛，笛身的“琴瑟拔弹旧日情”被摩挲得发亮。

钢琴声起，笛音相和。从“揽一袖飞花掩面”到“邀半襟落照盈怀”，旋律里藏着三十年的风霜。曲终时，衣梅香眼眶红了：“我要去云南，听说那里的梅花开得早。”柳拂衣给她夹了块桂花糕：“‘藜杖归山云逐我，竹林结舍鹤看门’，注意安全。”

送她去车站时，她背着大大的登山包，头发染成了栗色。“以后别总闷在书里，”她抱了抱他，金镯子早没了，手腕上只戴着串菩提，“也去看看外面的山水。”火车开动时，她从车窗探出头喊：“记得给我的朋友圈点赞！”柳拂衣站在月台上，看着火车变成远处的黑点，手里攥着她塞的乐谱，最后一页写着：“卅载琴箫意未平，江湖夜雨各西东。”

回到家，周慧正在阳台晒被子，阳光洒在她的白发上。“她走了？”柳拂衣点头，把竹笛放回书柜，旁边是那本泛黄的诗笺。晚饭时，电视里在放《甜蜜蜜》，周慧跟着哼，他忽然想起1995年那个联谊会的夜晚，衣梅香牵着他的手，银镯子叮当作响，踩在“哆唻咪”的节拍里。

窗外的梧桐又落了叶，他起身给花盆里的茉莉浇了水，轻声念：“‘长案书春画意柔’，这样的日子，也挺好。”手机响了，是衣梅香发来的照片，她站在大理的洱海边，背后是连绵的青山，配文：“找到了我的‘花坞软红’，你也早点来。”柳拂衣笑着回复：“好，等我把今年的读书笔记整理完。”

月光洒在书桌上，乐谱和诗笺静静躺着，三十年的时光，都凝在“相逢不问缘深浅”的墨迹里——没说出口的遗憾，没续完的旋律，最终都成了岁月里最温柔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