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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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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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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烟雨弹旧梦

西湖烟雨弹旧梦

残阳斜照葛岭时分,西湖水面上浮动着碎金般的光斑。临安城的酒旗在晚风中微湿,酒肆檐角悬着的铜铃叮当作响,惊起三两倦鸟掠过雷峰塔顶。李师师抱着琵琶走进茶肆时,满座青衫客皆低语——他们认得这抱琴的姿势,那是汴京教坊司独有的起手式,如同她开口时不曾褪尽的京洛音韵。

“杨柳岸,晓风残月……”檀板轻敲,她喉间淌出的旋律让茶烟都凝滞。座中那位唤作秦淮云梦的青衫客忽然攥紧了酒盏,他看见她指尖在弦上滑过的弧度,恰似当年在矾楼瞥见的惊鸿一瞥。

【一】

茶香氤氲成雾,她看见雾里浮现出宣和年间的琉璃瓦。那时周邦彦总爱倚着白玉栏杆填词,徽宗的瘦金体在销金帐外龙飞凤舞,而燕青的箫声会突然从汴河画舫里破空而来。三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交织在她周遭:天子的龙涎香混着宣和画院的松墨,词人的愁绪浸透花笺,侠客的剑穗还沾着梁山泊的夜露。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她刚唱罢这阙《少年游》,屏风后便转出天子微服的身影。那时她总以为这般盛景能至地老天荒,直到某夜燕青踏着满阶冷露而来,袖中匕首寒光映着东京城的万家灯火:“师师姑娘,该走了。”

【二】

青衫客将温热的杏酒推过桌案时,她正唱到“酒趁哀弦,灯映离席”。茶肆外秋雨渐沥,恍若当年周邦彦被押出汴京时,她追着囚车踏碎的满地冰凌。

“娘子可知,如今临安城传唱最盛的,仍是周美成的《兰陵王》?”秦淮云梦的竹笛应和着琵琶尾音,“只是无人记得,最后一句‘似梦里、泪暗滴’原是为送别而作。”

她垂眸轻笑,指尖划过怀中琵琶的裂璺——这是当年徽宗亲赐的螺钿紫檀琵琶,南渡时在长江浪涛里撞出的伤痕。就像她这个人,从东京的鎏金岁月里跌出,碎落在西湖的烟雨之中。

【三】

“诸位可知何为文化?”她突然扬高声线,惊得梁间燕子振翅,“当年他们说我是三股丝线拧成的绳:天家风流、文人笔墨、江湖侠气。可如今看来,我不过是面镜子——”

琵琶声转激越,如金戈铁马破空而来。她看见徽宗北狩时雪地里的脚印,看见燕青消失于太湖烟波的青箬笠,看见周邦彦病逝前托人寄来的最后半阕词。那些曾环绕她的文化符号纷纷零落,唯剩她怀抱着所有记忆,在江南梅雨里渐渐发霉。

“李清照留白处,是我画的句号。”檀板戛然而止时,满室俱寂,唯闻窗外残荷承雨声。“不是完满的圈,而是被战火燎去半边的残环。”

【四】

青衫客的竹笛忽然接上《雨霖铃》的调子。笛声里她看见东京城清明时节的柳絮,看见矾楼灯会上流转的鱼龙舞,看见自己素手破新橙时,橙香染透三重锦帐。那些精致的、缠绵的、诗酒风流的文化,最终都沉淀在她弦索震颤的余韵里。

“如今唱柳七词,总想起当年苏学士说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她拨弦渐缓,如秋叶落于庭阶,“这阕词从汴河漂到西湖,从教坊司传到茶肆,倒比赵官家的圣旨传得还远些。”

座中有白发老者忽然拭泪——他原是东京遗民,认得这曲调里藏着的故国斜阳。

【五】

夜深散场时,青衫客将一页诗笺留在案上:“空庭竹影摇秋梦,曲径梅香引月魂——聊赠故国之人。”她倚门目送那袭青衫没入夜雾,恍若当年目送燕青离去时的场景。

琵琶弦上犹凝着寒露,她轻声哼起幼时在汴京学的童谣。原来文化终究要落在最寻常的泥土里——不是天家翰墨,不是词章雅乐,而是菱歌泛夜时老妪口中的半阕残词,是流离之人忽然忆起的故园炊烟。

西湖的月亮升起来了,和她记忆中东京城的月亮叠在一处。她终于明白自己成了渡口——所有破碎的、零落的、失散的文明,终要经过她这般平凡人的喉舌与记忆,方能漂过时间长河,抵达另一个清明。

茶肆檐角铁马叮咚,如碎玉敲冰。她抱起琵琶轻拨一记泛音,惊起宿鹭掠过水面,荡开圈圈涟漪——那是比王朝更久远的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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