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客踏过苔痕斑驳的石阶时,檐角风铃正摇碎一空烟雨。他袖中半卷诗稿上晕染的“妙悟”二字,如朝露吻过的芙蓉瓣,在纸间悄然舒展。松涛自远山涌来,谡谡声如太古琴音,穿透竹篱笆上缠绕的牵牛花——那些朝开暮死的紫蓝色小喇叭,正与千年古松共饮同一场秋雨。“杖藜小试云深浅,山屐欲分路短长”——他倚着苍鳞老干,忽觉耳畔奔涌的潮声与心海涟漪渐次同频。金农所言“画松须画声”此刻了然:原来天地以松为弦,拨动的正是那“不漏”的永恒。人间寄旅,本是飘萍逐波,何须系缆堤岸?且问这松声:听松是何年,画松是此日,而松涛卷去的潮讯,又寄予了谁人的天涯?
转角见菊,陶渊明采过的霜英穿越千年,仍以“寒华徒自荣”的姿态绽放在篱畔。青衫客指尖轻触花瓣,恍见徐渭在《菊赋》中嗤笑世人“以物惊以物喜”。这金蕊何曾因无人欣赏而迟开早谢?它不过顺着“自尔时节”的天地节律,将“制颓龄”的奥义写在每道卷曲的瓣纹里。“霜侵两鬓成花甲,酒满千樽醉夕阳”——他蓦然一笑:苏轼说“人间如梦”,而菊以寂然微笑应答,梦醒处方见真如。人间奔走,原是孤舟夜渡,且反问这霜菊:若绚烂终归寂灭,为何仍以金蕊镂刻时光?
碧梧院深处,陈洪绶笔下的《眷秋图》在记忆中苏醒。疏桐筛月影,恍若“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的晋人风致。“月步竹阶拖瘦影;风摇柳岸曳轻烟”——他抚过树身斑驳的纹路,仿佛触摸到时光的鎏金与裂痕。白居易说“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而此刻风过梧叶的簌簌声,分明是王维“空山不见人”的禅机在低语。试问这竹风梧月:可愿轻叩心扉,将“空山”化作“满月”?
暗香引他至梅亭。金农的瘦梅与渐江的冻梅在意识中交错怒放——铁骨冰魂的枝条上,既写着“古花如见古遗民”的苍劲,亦藏着“犹存浅淡妆”的温柔。“窗前梅影月牵魂”——陈洪绶《吟梅图》中那瓶白梅忽然穿越时空:嫩蕊从亘古冰雪中挣出,却带着初生般的清甜。“梅笑寒风,染红一园”,而这冷艳温存,岂非天地以通感之法,将视觉的红、嗅觉的香、触觉的寒,共酿成一瓮禅醴? 青衫客顿悟:梅之妙处不在傲雪姿态,而在“无心无念”中与天地共成一天。
暮色四合时,他立于山水画前。画中草堂半角溪渡一张,恰似文徵明《真赏斋图》的余韵。樵夫与书生渺如芥子,却令万壑苍松不再寂寞。“半窗风月,一枕新凉,梦里不知天光晓”——这月下竹阶的瘦影、杯中乡愁的涟漪,不正是“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的注脚? 原来永恒就栖居在松风涧水的天然调里,在菊英落英的绚烂寂灭里,在桐叶承露的刹那晶莹里,在梅香浸骨的冷艳温存里。
青衫客展卷挥毫,墨痕如雁渡寒潭:“浮生浪迹,当如倦客归林。来时荷一锄月色,去时载满筐松声。”——原来四时之外,即是妙悟之中的永恒。万物皆在时间中凋零,唯真性可在顿悟的刹那,与天地同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