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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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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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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弦凝三十霜

秋水弦凝三十霜

秋意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重重浸染着江岸。西风渐紧,携着水汽的冷意,一路扫荡过苍黄的芦苇丛,发出沙沙的低语,似在诉说千年的苍茫。柳拂衣裹紧身上那件洗得泛白的青布长衫,踽踽独行于蜿蜒的江畔小径。家书久未至,功名路渺茫,一丝前途未卜的漂泊感,沉甸甸压在心头。江水无言,载着几片伶仃的落叶,悠悠荡荡,向那水天相接的渺茫处流去。天边,一行雁阵掠过,嘹唳的鸣叫刺破寂寥的长空,在浩渺的烟波上拖曳出悠长

而寂寥的银痕,最终没入苍茫的暮霭深处。

他停下脚步,目光投向那片翻涌着雪浪的芦花深处。一只失了牵引的纸鸢,恰似断了魂的秋蝶,正被风裹挟着,摇摇晃晃,一头扎进那片银白起伏的波涛里,瞬间被淹没,不见踪影。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如同江面悄然升起的薄雾,悄然笼上他年轻却已沾染了旅途风霜的心头。他自怀中取出一方素笺,上面墨迹犹新,是他方才行路所得的诗句。他对着江水,低声吟哦起来:“云像纤手牵着雁影,在秋水上划出银痕…霜给枫姿染上胭脂,蒹葭苍苍如岁月的诗行…”字句里浸满了秋的萧瑟与漂泊的孤寂。

就在这时,风似乎凝滞了一瞬。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声音,乘着水汽的微凉,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耳中。那不是风过芦叶的摩擦,也非远处隐约的市声,它纯净、清越,带着一种穿透寒意的空灵,如同月光凝结成的冰屑,轻轻敲击着琉璃。柳拂衣心头猛地一跳,循着那声音的来处望去。目光越过层层叠叠、摇曳生姿的雪白芦花,投向更远些的江湾浅水处。

水边泊着一叶简陋的扁舟,随波轻轻晃荡。舟上立着一个素衣的女子。暮色四合,她的身影在苍茫水色中显得有些朦胧,仿佛画师笔下晕开的一抹淡墨。她微微侧身对着江面,正专注地调试着手中的一张古琴。纤细的手指拂过琴弦,那清冽如冰泉初融的乐音便再次流淌出来。柳拂衣注意到,她的目光不时落在摊开在膝头的一卷残破琴谱上,眉头微蹙,指尖反复在某个空白的谱线位置摩挲流连,带着一种深切的遗憾。几个简单的音节反复,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与这浩渺的秋水和鸣,却总在某个节点徘徊不前。偶尔,她会启唇,轻轻哼唱一两句不成调的短歌,那声音清冷而渺远,如同深秋凝结在枯草尖上的寒霜,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寂寥。

柳拂衣屏住了呼吸,怔怔地凝望着。那素衣女子的侧影,那专注调弦的姿态,那清冷的琴音与低唱,仿佛瞬间楔入了他方才吟咏的诗境,成了其中活生生的一笔。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着手中那张写着“碧水悠悠,归鸿渐远,那旖旓风光,难道诉得尽心底的怅惘?”的诗笺。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小心地将诗笺折好,又取出随身携带的另一只尚未放起的纸鸢——一只素白的沙燕。他将诗笺仔细地系在沙燕的骨架上。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后退几步,迎着风向仔细调整角度,助跑几步,手腕一抖,借着风势,奋力将这载着心事的纸鸢放了出去。

白色的沙燕带着他隐秘的心绪,乘着恰到好处的江风,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目标明确地朝着那叶扁舟、朝着那个素衣女子的方向飞去。近了,更近了……纸鸢轻盈地掠过几丛芦苇的梢头,最终,借助他精准的操控和风的托举,稳稳地、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那女子脚边扁舟的船舷之上。

琴声戛然而止。

衣梅香被这突如其来的轻盈访客惊动。她低头,疑惑地看着这只落在船舷上的白纸鸢。目光触及那系在骨架上的素笺时,微微一凝。她弯腰拾起,展开。清隽的字迹映入眼帘,带着墨香,也带着一种深秋行旅的孤清况味。她一行行读下去,当读到“我身着青衫,栖身于苍烟落照间”时,心头莫名一动。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穿越纷飞的芦花,向岸上望去。

隔着层层叠叠、雪浪般起伏的芦苇,隔着暮霭中沉静流淌的秋水,两道目光终于在空中相遇了。

他,青衫磊落,身形颀长,立在苍茫的暮色里,像一竿挺立的翠竹,带着书卷的清雅,眉宇间却锁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属于远行者的萧索与落寞。那青色在深秋的苍黄背景中,显得格外清寂,却又莫名地透着一种坚韧。

她,素衣如雪,立在小小的舟头,怀抱一张古朴的琴。晚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清亮如寒星的眼眸。那眼眸深处,仿佛盛着两泓深秋的潭水,清澈见底,却又映照着高天的流云和世事的微澜,幽深得望不到尽头。她周身似乎萦绕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尘嚣,只留下这秋水、扁舟和泠泠的琴音。

没有言语,只有目光在暮色水光中无声地碰撞、交汇、流连。风似乎更紧了,吹得芦苇起伏如浪,发出更响亮的沙沙声,仿佛在为这初遇奏响序曲。远处,又一行雁阵掠过天际,嘹唳声悠长而苍凉,为这幅秋江暮色图添上了最后一笔浓重的怅惘。

那一眼,穿透了纷飞的芦花,也穿透了岁月的尘埃,无声地落在彼此心上。柳拂衣看着那素衣女子弯腰拾起纸鸢,展开素笺,然后抬头望来。隔着浩渺的烟波,衣梅香的目光清冽如秋水,带着一丝探究,一丝了然,仿佛瞬间读懂了他诗句里所有的漂泊与寂寥。

柳拂衣心头一热,仿佛被那目光烫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迈开脚步,沿着曲折的江岸小径,拨开密密层层的芦苇,朝着那叶扁舟的方向走去。水声潺潺,芦花拂过他的青衫,留下细微的雪痕。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鼓点上。待他走得近了,衣梅香已从舟上下来,静静立在浅水处的卵石滩上。晚风吹起她素色的衣袂,宛如一朵临水自照的白莲。她手中仍拿着那只纸鸢和他的诗笺。

“公子此诗,”她的声音响起,清冷如玉石相击,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轻易盖过了风声水声,“字字皆染秋色,句句俱是行吟。”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青衫的下摆,“栖身苍烟落照间…行至翠色凋零处……好重的霜气。”

柳拂衣微微一怔,随即坦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温润,也有一丝被理解的暖意:“信手涂鸦,不过触景伤情,见笑于方家了。在下柳拂衣。”他拱手施礼。

“衣梅香。”女子还礼,简洁利落。她抬眸,目光落在他身后背负的一只狭长布囊上,“公子也通音律?”那布囊的形状,分明是一管洞箫。

“粗通皮毛,聊以遣怀。”柳拂衣解下布囊,取出那管色泽沉郁的紫竹洞箫,“方才在岸上,听得姑娘调弦之声,清越入云,如冰泉漱石,心向往之。尤其那几处徘徊往复的旋律,竟与我心中被秋景触动、徘徊不去的某个诗境隐隐相合……故而唐突,以纸鸢相扰,还望姑娘恕罪。”

“无妨。”衣梅香的目光在他手中的洞箫上停留片刻,又移向他坦荡的眼眸,“既是知音,何来唐突?”她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掠过的一丝涟漪,瞬间又归于清冷。她转身,轻盈地跃回小舟,“此间风大,秋水寒凉。公子若是不弃,舟中尚可避风,容我煮一壶粗茶?”

柳拂衣心头一热,欣然应允:“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扁舟狭小,仅容二人促膝。衣梅香取出红泥小炉,舀了清澈的江水,又从一只青瓷小罐中撮了些许茶叶。炉火很快舔舐着陶壶底,水汽氤氲而起,带着江水的微腥和茶叶的清香,弥漫在小小的船舱里。火光映着她素净的侧脸,平添了几分暖意。

“衣姑娘方才所调之曲,”柳拂衣捧着温热的粗陶茶盏,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暖意,忍不住问道,“清冷孤绝,似乎…似有未尽之意?”

衣梅香拨弄炭火的手微微一顿,火光在她眼底跳跃。“是旧曲残篇,”她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惘然,“祖上留下的谱子,名曰《秋水引》,可惜传至我手,已遗失了大半,只剩寥寥数段引子与过门,不成篇章。”她抬眼看他,火光映亮她清亮的眸子,“方才反复试弦,正是想补其缺漏,奈何才疏学浅,总是难觅其神韵。”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点了点琴谱上那片刺目的空白。

柳拂衣心中一动,放下茶盏,再次取出那管紫竹洞箫。“不知柳某可否一试?方才听姑娘琴音徘徊之处,我心中恰有旋律应和。或许箫声相引,能得一二灵感?”他眼中带着征询与期待。

衣梅香看着他,片刻,轻轻颔首:“公子请。”

柳拂衣将箫管凑近唇边,略一凝神,气息徐吐。清越的箫音如同被压抑了许久,骤然挣脱束缚,悠然而起。初时如秋江夜月,清冷孤高,带着无垠的旷远;继而转为呜咽,似寒雁失群,徘徊于苍茫暮色;最后渐渐沉郁下去,如同寒潭深流,潜藏着难言的幽思与沉郁。他吹奏的并非成曲,却精准地呼应着衣梅香琴音中那些残缺、徘徊之处,将胸中那被秋水、归雁、苍烟落照所激荡起的万般感触,尽数倾注于箫管之中,仿佛为那残谱勾勒出模糊而动人的轮廓。

衣梅香起初只是静静聆听,手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虚按。渐渐地,她的眼神变了。那清冽如寒潭的眸子里,仿佛被投入了石子,漾开一层层惊讶、思索、最终化为难以言喻的激动光彩。柳拂衣的箫声,仿佛一把无形的钥匙,倏然开启了她心中那扇紧闭的门扉。那《秋水引》残谱中许多模糊不清、难以捕捉的转折与意境,竟在这即兴的箫声里,隐隐找到了呼应,变得清晰可感!

箫声渐歇,余韵袅袅,散入船舷外潺潺的水声里。船舱内一片寂静,只有红泥小炉上,陶壶中的水在低低地呜咽着,即将沸腾。

衣梅香深吸一口气,眼中光华流转,如同星辰落入寒潭。她不再言语,双手已然抚上琴弦。指尖落下,琴音铮然而起!不再是之前调弦时的零散摸索,而是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流畅与笃定。她竟将柳拂衣箫声中的几处关键转折与意蕴,巧妙地融入了那残存的《秋水引》片段之中!

琴音初起,清冷如故,正是“秋落雁翅”的萧瑟。但紧接着,旋律并未像残谱那般生硬转折或陷入滞涩,而是顺着柳拂衣箫声里那“似谁剪下的一帘秋水”的意境,陡然一个滑音,如同秋水被无形之剪裁开,流淌得异常灵动自然。随即,曲调一转,带出几分“抖落了满空菊芳”的繁复与绚丽,琴弦在她指下跳跃、轮拂,竟模拟出秋风卷起万千菊瓣纷扬飘落的景象!柳拂衣听得如痴如醉,心中震撼莫名。他方才的箫声只是兴之所至,却万万没想到,竟能如此完美地引动对方心中沉睡的乐思!眼见衣梅香十指翻飞,琴音流淌不息,将残谱与他的即兴演绎天衣无缝地缀连起来,那因残破而显得孤绝冷硬的旧曲,仿佛枯木逢春,骤然焕发出全新的、饱满的生命力,变得摇曳生姿,气象万千。

他不再犹豫,将洞箫再次凑近唇边。这一次,箫声不再主导,而是谦逊地、灵巧地追随、应和着那奔涌而出的琴音。琴如秋水奔涌,箫似雁影徘徊;琴若风过枫林,染红千山,箫则如晚霞余烬,低回婉转。两种音色,一清越一沉郁,一奔放一内敛,在狭小的船舱内,在这深秋暮色笼罩的江心扁舟之上,奇妙地交融、缠绕、共鸣,浑然一体。

乐声渐入佳境,衣梅香十指在琴弦上飞舞,如同霜蝶穿行于秋光。她忽地启唇,一段清泠的歌声自喉间婉转流出,并非词句,而是纯粹的吟哦,如风过寒潭,月照空林,完美地镶嵌在琴箫交织的旋律缝隙之中。那歌声带着一种天生的穿透力,清亮而不刺耳,纯净得不染纤尘,却又蕴含着深秋的苍茫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坚韧。

浅斟漫话当年事,斜倚闲听往日歌。

“你淡笼一身秋韵向我走来……”柳拂衣心神俱醉,下意识地低声吟诵起自己诗稿中的句子。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乐声掩盖。然而,衣梅香的歌声却在这时极其自然地,如同溪流汇入江河般,将柳拂衣这低吟的诗句,轻柔地接了过去!她竟将这诗句即兴谱入了旋律!“……秋香萦绕衣袂,如霜花凝结……”她的歌声婉转,将诗句的意境与琴箫的旋律完美地熔铸在一起,仿佛这诗句天生就该属于这支曲子。

柳拂衣浑身一震,抬眼看她。衣梅香的目光也恰好从琴弦上抬起,望向他。四目相对,再无初时的探究与疏离。她的眼中映着跳动的炉火,也映着他惊愕而狂喜的脸庞。那目光清澈依旧,深处却仿佛有坚冰融化,涌动着炽热而纯粹的光芒——那是艺术的火花在碰撞,是灵魂的共鸣在激荡!

琴声、箫声、歌声,在这小小的天地里交织、升腾,仿佛挣脱了扁舟的束缚,直上云霄,追逐着那最后一抹消逝的霞光,又融入浩渺的秋水,随波荡漾开去。岸边的芦苇在乐声中起伏得更急,如同无声的喝彩。江水似乎也流淌得更加欢畅,拍打着船舷,应和着这天地间偶然奏响的绝妙和鸣。

一曲终了,余音在船舱内久久萦绕不散,也萦绕在两人心间。炉火噼啪一声轻响,惊醒了沉醉的两人。

衣梅香的手指仍虚按在温热的琴弦上,微微颤抖。她望着柳拂衣,眼中光华流转,方才那冰山融化的暖意尚未褪尽,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光亮。“柳公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喘,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亮,“你……解开了我的锁。”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话太过直白,又补充道,“《秋水引》的锁。”

柳拂衣放下洞箫,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箫管震动的微麻感。他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激赏与那如释重负的欣喜,心中鼓胀着难以言喻的满足与激动。“是姑娘天纵之才,”他诚恳道,“柳某不过适逢其会,抛砖引玉罢了。此曲得姑娘妙手补全,实乃天籁重生。”

衣梅香轻轻摇头,唇角那抹清浅的笑意再次浮现,这一次,停留得更久些。“若无公子箫声引路,那残破的曲谱于我,终究是隔雾看花。公子诗心玲珑,竟与这古曲残魂如此契合……”她目光落在柳拂衣放在身侧的那卷诗稿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风扬起一曲秋萧,惊落了秋的羞涩’,公子落笔,亦是音声琳琅。”

柳拂衣心中一动,一个念头再也按捺不住。“衣姑娘,”他深吸一口气,眼中带着灼热的期待,“此曲既已补全,尚未定名。柳某斗胆,愿献拙作《秋水笺》为引,恳请姑娘为此曲填词谱唱,使其真正圆满,不知……”

衣梅香凝视着他,那目光清澈而专注,仿佛要看到他心底最深处。船舱内只有炉火的微响和船外潺潺的水声。片刻,她展颜一笑,如同冰河解冻,春水初生,瞬间点亮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好。”她只答了一个字,却重逾千钧。

炉火映着两张年轻的脸庞,衣梅香清冷的轮廓被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柳拂衣眼中灼灼的光华几乎要溢出来。那一个“好”字,仿佛一根无形的线,骤然收紧,将两颗因乐声而共鸣的心,更紧地系在了一起。

此后的日子,时光仿佛被浸入了蜜糖与清酒混合的佳酿里,流淌得格外沉醉而迅疾。柳拂衣在临江城寻了间临水的清静小院暂居下来。小院有竹,有菊,推开窗便是浩渺的江面,望得见衣梅香执教的“清音阁”那飞翘的檐角。

每日黄昏,当最后一缕斜阳将江水染成熔金,衣梅香的身影便会准时出现在小院门口。她有时抱着琴,有时空着手,鬓间偶尔簪着一支细小的玉箫,步履轻捷,素衣飘飘,带着一身秋菊或寒梅的清冽气息。柳拂衣早已在院中石桌上备好了清茶,有时是温好的薄酒,几碟简单的点心——他留意到她偏爱清淡的桂花糕。

他们的相聚,核心永远是那支在秋水扁舟上重获新生的《秋水引》。衣梅香将柳拂衣的诗稿《秋水笺》一字一句细细咀嚼,反复吟咏,如同对待最珍贵的丝线。她的指尖在琴弦上反复尝试、推敲,时而蹙眉凝思,时而豁然开朗,指尖在弦上流淌出新的旋律片段。柳拂衣则在一旁静静聆听,手中的紫竹洞箫时而应和,时而在她停顿时,吹出一段他认为更贴合意境的旋律供她参考。讨论激烈时,他会铺开宣纸,蘸墨疾书,将某个瞬间捕捉到的灵感词句记录下来。有时夜深天凉,见她单薄的肩头微瑟,他会悄然起身,将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轻轻披在她身上。

闲翻旧字一灯坐,细数流年孤影长。

“这一句,‘我掬起一捧秋水,月便在手中’,”衣梅香停下拨弦的手指,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意境极美,空灵脱俗。但若配以过于清冷的慢板,似乎显得过于寂寥,失了那份‘掬水月在手’的刹那惊喜与温存……”

柳拂衣放下洞箫,沉吟道:“姑娘所言甚是。或可在‘掬起’二字时,琴音稍作顿挫上扬,如指尖破水,箫声随之轻灵跃动,摹拟月影随水波荡漾之态?后句‘月便在手中’时,再归于静谧悠长,如何?”

衣梅香眼眸一亮,指尖在琴弦上快速试了几个音,随即流畅地弹奏起来。果然,那短暂的顿挫与跃动,如同点睛之笔,瞬间将诗句中潜藏的灵动与微妙的喜悦牵引出来,与后面的静谧形成鲜明而和谐的对比。

“妙!”柳拂衣忍不住击掌赞叹,“姑娘一点即透!”

衣梅香抿唇一笑,眼波流转,带着一丝难得的俏皮:“是公子解得妙。”她低头,指尖继续在弦上抚过,那补缀了柳拂衣灵感的旋律便水银泻地般流淌出来,与词句丝丝入扣。

有时,填词谱曲的间隙,衣梅香也会轻声哼唱起她所熟知的江南小调或北地民歌。她的嗓音清越婉转,如同最上等的瓷器相击,在这黄昏的院落里悠悠飘荡。柳拂衣便倚着窗棂,或是坐在石凳上,静静地听。听着听着,心头的诗意便如春草般蔓延滋长。他会提起笔,就着暮色,在纸上写下新的诗句:

“曲径归来香满袖,晚歌唱罢月盈眸。”

“笔落云笺卿已醉,诗生柳韵畔传情。”

衣梅香唱罢,走过来看他的新作。读到“卿已醉”、“畔传情”这样直白的字眼时,她的脸颊会不由自主地飞上两抹极淡的红晕,如同雪地里初绽的梅花,清冷中透出暖意。她并不言语,只是将目光从诗笺上移开,望向窗外沉入暮色的江水,但柳拂衣能清晰地感觉到,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藩篱,正在这诗与歌的应和中,悄然消融。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与亲近,如同藤蔓,在无声处悄然滋长、缠绕。

深秋转瞬即逝,凛冽的北风带来了初冬的第一场薄雪。雪不大,细碎的雪沫子被风卷着,无声地落在枯荷残梗上,落在庭院里几株晚菊倔强挺立的花瓣上,也落在窗棂上,积了薄薄一层。城中气氛日益紧张,紧闭的门窗后常能听到压低声音的议论,关于北边战事的流言一日紧似一日。偶尔有急促的马蹄声踏破长街的寂静,带来远方不详的气息。粮价悄然上涨,柳拂衣去买纸墨时,听到掌柜愁眉苦脸地抱怨着商路断绝。

院中红泥小火炉烧得正旺,炉上温着一壶自酿的梅花酒。清冽的酒香混合着窗外飘来的雪气与残菊的冷香,氤氲在温暖的室内。柳拂衣与衣梅香隔着一方矮几对坐。几上摊开着终于完成的《秋水引》词曲全稿,墨迹已干。

衣梅香换了一身略厚的素色夹棉衣裙,领口袖边滚着浅浅的银灰色兔毛,衬得她脖颈修长,面容愈发清丽。她怀中抱着琴,却没有弹奏。炉火的红光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她拿起那叠凝聚了两人无数心血的词曲稿,指尖轻轻抚过上面柳拂衣工整的字迹和她自己添注的乐符。

“总算……成了。”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夙愿得偿的微颤,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惘然。

柳拂衣为她斟了一小杯温热的梅花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辛苦姑娘。”他将酒杯轻轻推到她面前,“此曲得姑娘妙手,方有今日之圆满。当浮一大白。”他举起自己的酒杯。

衣梅香端起酒杯,却没有立刻饮下。她抬眸,目光透过杯中晃动的酒液,落在柳拂衣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探究。“柳公子,”她开口,声音比平时更轻,却清晰地传入柳拂衣耳中,“此曲于我,意义非凡。它因你而生,亦为你而全。今日既成,我想……将它第一个唱给你听。”她的脸颊在炉火的映照下,泛起一层淡淡的、动人的红晕,如同雪地里的寒梅染上了朝霞的颜色,清冷褪去,只余下惊心动魄的明艳。

柳拂衣心头猛地一跳,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温热的酒液几乎要漾出来。他凝视着她眼中那不容错辨的认真与情意,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言语,只化作一个同样郑重的颔首:“柳某,洗耳恭听。”

衣梅香放下酒杯,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汲取了窗外清冽的雪气与室内梅酒的芬芳。她指尖落下,第一个琴音便流淌出来。这一次,不再是推敲时的片段,而是完整无缺的《秋水引》。琴声初起,带着深秋的澄澈与微寒,如同“蒹葭苍苍如岁月的诗行”,意境悠远。随即,她的歌声加入进来:

“云像纤手牵着雁影,在秋水上划出银痕……”

她的歌声清越依旧,却注入了前所未有的丰沛情感。不再是单纯的技巧展示,而是将词句中的每一分意境、每一缕情思都细细描摹出来。唱到“我身着青衫,栖身于苍烟落照间”时,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柳拂衣身上的青衫,歌声里便多了一丝温柔的怜惜与懂得。

柳拂衣屏息凝神,洞箫横在膝上,却并未吹奏。他只想完完整整地、贪婪地捕捉她的每一个音符,每一处情感的起伏。当衣梅香唱至高潮处:

“你淡笼一身秋韵向我走来,

秋香萦绕衣袂,如霜花凝结…”

她的歌声陡然拔高,清亮得如同穿破云层的月光,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炽热与倾慕,目光更是毫无避讳地、灼灼地投注在柳拂衣脸上。那目光里的情意,如同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人融化。柳拂衣只觉得呼吸一窒,心跳如鼓,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

“……从此,我们‘清樽素手邀花影’,

在东篱把酒,看风过云浮,

在梅边抚琴,任香凝冷袖,

在扁舟踏歌,赏花坞软红……”

衣梅香的歌声转入缠绵悱恻,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甜蜜的许诺。琴声也随之变得柔婉旖旎,勾勒出诗酒琴歌、扁舟同游的如梦画卷。炉火噼啪,映照着两张年轻而沉醉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墨香和她歌声里描绘的、令人心醉神驰的未来气息。

然而,当唱到最后一段:“可命运为何如此捉弄?转身,便是天涯。转身,霜凝泪眸。时光深处,西风渐瘦,秋声满楼……”那琴声与歌声倏然急转直下。欢愉的憧憬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的、不祥的预感,如同温暖的春水骤然遭遇寒冰的侵袭。衣梅香的歌声里充满了惊惶、质问与巨大的悲伤。琴弦在她指下发出短促而激烈的震颤,如同心弦骤然绷紧,几欲断裂!唱至“霜凝泪眸”时,她眼前仿佛瞬间闪过一片刺目的火光和飞溅的猩红,一股冰冷的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

唱完这最后一句,衣梅香的手指猛地按住犹自震颤的琴弦,乐声与歌声同时断绝。她微微喘息着,抬起头,脸色在炉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方才眼中的浓情蜜意已被一层薄薄的水光和深切的惊悸所取代。她看着柳拂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词……这曲调……方才唱至此处,我心中……忽然极痛,仿佛……仿佛……” 她说不下去,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越过矮几,紧紧抓住了柳拂衣放在膝上的手。她的手冰凉,带着琴弦震动的微麻感,如同握着一块寒冰。

柳拂衣反手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将那冰冷紧紧贴在自己温热的颊边,试图用自己全部的体温去驱散那无名的寒意。“莫怕,梅香。”他第一次唤了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抚慰力量,“只是词曲而已,作不得真。噩梦醒来,依旧是晴天。你我……来日方长。”他加重了握着她手的力道,仿佛要将这承诺烙印进彼此的骨血里,“待春暖花开,我带你去江南,去我诗中写的‘花坞软红’之地,听真正的吴侬软语,看遍地的灼灼桃花。我们乘舟,顺流而下,直到天涯海角……”

他描绘着江南的春景,声音温柔而笃定,试图驱散那曲调带来的寒意。衣梅香听着,感受着他脸颊传来的温热和话语中的力量,眼中的惊悸渐渐被一种朦胧的向往所取代,紧握着他的手也稍稍回暖了些许。炉火安静地燃烧着,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仿佛一个短暂而温暖的承诺。

日子在诗、酒、琴、箫的交织中,如同指间沙般悄然滑走。转眼间,庭中那几株寒梅已悄然绽放,幽冷的香气弥漫在小院的每个角落,宣示着冬的凛冽与春的临近。柳拂衣与衣梅香沉浸在只属于他们的风雅世界里,几乎忘却了尘世的流转。

那是一个彤云密布的午后,天色阴沉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寒风卷着尘土和硝石燃烧后的呛人气息,在空寂的街道上打着旋。远处,隐约有沉闷的、不祥的号角声穿透低垂的云层。柳拂衣正在窗下整理他积攒的诗稿,准备将其誊抄装订成册。纸页翻动,墨香混合着窗外飘来的浓重硝烟气息。邻家传来妇人压低声音的啜泣和男人沉重的叹息。他心中莫名烦躁,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忽然,一阵急促而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鼓点,狠狠砸碎了小院的宁静。那蹄声并非巡城兵丁的整齐划一,而是仓皇、混乱、带着一种末日狂奔般的疯狂,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一路横冲直撞而来!紧接着,是人群惊恐的哭喊、尖叫、咒骂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轰然爆发!

“城破了!快跑啊!”

“北边!北边顶不住了!”

“让开!都他妈给老子让开!”

柳拂衣心头猛地一跳,一股灭顶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霍然起身,快步冲到院门前,猛地拉开!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几乎凝固!

长街之上,一片兵荒马乱!穿着灰黄军装的溃兵如同决堤的洪水,潮水般涌来。他们丢盔弃甲,脸上布满烟尘、血污与极致的惊惶。马匹嘶鸣着,拖着残破的炮架或辎重,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如同失控的巨兽。有人被撞倒,凄厉的惨叫瞬间被无数慌乱的脚步淹没、践踏!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柳拂衣的心脏。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炸开——梅香!清音阁!她此刻还在那里教课!

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转身冲回屋内,一把抓起桌上那管片刻不离身的紫竹洞箫,还有那本刚刚整理好、墨迹未干的《秋水笺》诗稿。他胡乱地将诗稿塞进怀中,紧紧攥着洞箫,如同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不顾一切地冲出小院,一头扎入那混乱不堪、充满死亡气息的人潮洪流之中。

逆流而行,每一步都如同在泥沼和刀尖上跋涉。溃兵和惊恐的百姓像没头的苍蝇般乱撞,巨大的力量推搡、冲撞着他。他被一个壮硕的溃兵狠狠撞在肩头,踉跄着险些摔倒,怀中的诗稿差点脱手而出。青衫被扯得凌乱不堪,脸上不知被谁挥舞的手臂抓了一下,火辣辣地疼。他死死护着怀中的诗稿和洞箫,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声音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喧嚣里。

“梅香——!衣梅香——!”

他拼命朝着“清音阁”的方向挤去。平日只需一刻钟的路程,此刻却如同地狱般漫长。硝烟味浓得刺鼻,远处沉闷的爆炸声越来越近,地面都在微微震颤。每一次爆炸都引起人群更剧烈的恐慌和推挤。

就在他几乎力竭,视线被汗水、尘土和推挤的人影模糊时,前方街角,一个素色的身影蓦然撞入他的眼帘!

衣梅香!

她显然也是刚从“清音阁”冲出来,怀中死死抱着她的古琴,用一块素布紧紧裹着。素色的衣裙上沾满了泥污和不知名的污迹,发髻散乱,几缕乌发粘在汗湿的额角,脸上满是惊恐与无助。她正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跄,几次都险些被撞倒,怀中的琴却始终被她用整个身体护得周全。

“梅香!”柳拂衣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嘶哑,奋力拨开挡在身前的溃兵,甚至不顾一切地撞开一个挡路的家伙,不顾一切地向她冲去。

衣梅香猛地回头,看到了他。那一瞬间,她眼中的惊恐、无助、绝望,如同冰雪般骤然融化,被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找到依靠的狂喜所取代!泪水瞬间盈满了她的眼眶。

“拂衣!”她尖叫着,向他伸出手,不顾一切地想要逆着人潮向他靠近。

就在两人的指尖即将触碰的刹那——

“呜——轰!!!”

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由远及近,速度快得超越了一切反应!紧接着,是震耳欲聋、仿佛天崩地裂般的巨大爆炸!

就在他们侧前方不足百步的地方!一栋临街的茶楼如同脆弱的纸盒,在冲天的火光和浓烟中轰然解体!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碎石、木屑、瓦砾和无法分辨的残骸,如同地狱喷发的岩浆,狂暴地向四周横扫!

柳拂衣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背上,将他整个人猛地向前掼去!天旋地转!剧烈的疼痛从后背蔓延开,眼前瞬间被刺目的火光和浓烟充斥,耳边是尖锐的、持续的嗡鸣,淹没了所有的声音。世界在他眼中变成了血红与黑暗交织、疯狂旋转的碎片。

“梅香——!”他用尽残存的意识,在灵魂深处发出无声的嘶喊。身体被气浪掀飞,重重摔落在地,尘土和硝烟呛入口鼻,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挣扎着想抬起头,想寻找那个素色的身影,想确认她的安危。

视野一片模糊、摇晃。在弥漫的硝烟和横飞的碎片中,他只看到一片狼藉。断壁残垣,燃烧的木梁,散落的杂物。然后,在离他不远的一片瓦砾堆上,他看到了一样东西。

是那张琴!

包裹琴身的素布被撕裂开来,那张古朴的琴斜躺在废墟中。琴身似乎还算完整,但……琴弦!那七根承载了无数清音、寄托了两人全部情思的丝弦……数根已彻底崩断,扭曲地卷曲着,余下的几根也松弛耷拉,在浓烟和火光中,反射着刺眼而绝望的微光!断弦之下,只有一片空茫。

断弦!

如同最锐利的剪刀,瞬间剪断了他所有的意识,也剪断了眼前血红的世界。柳拂衣眼前一黑,彻底陷入无边的黑暗。最后残留的感知,是口中弥漫开的、浓重的血腥味,和那断弦古琴在爆炸余波中微微震颤的、无声的画面。

三十载光阴,沉重得如同压在岁月脊梁上的磐石,缓缓碾过临江城的每一块青砖、每一道水痕。昔年惊破秋梦的炮火早已哑寂,留下的焦痕被新的砖瓦覆盖,坍塌的城墙重新垒起,只是那些沟壑纵横的印记,如同刻在老人脸上的皱纹,再也无法抚平。城外的江水依旧流淌,只是更加浑浊,裹挟着时光的泥沙,默默冲刷着旧日的河岸。那曾雪浪翻涌、见证过惊鸿一瞥的芦花荡,在几番围垦与污染后,只剩下一小片伶仃的灰白,在深秋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大地残留的、褪色的记忆。

衣梅香抱着一个褪色的蓝布包袱,缓缓走过那道熟悉的石桥。石桥依旧坚固,只是桥面被无数脚步磨砺得光滑凹陷,栏杆上布满了风霜侵蚀的坑洼。她的脚步很慢,带着一种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当年的素衣早已换成深灰近乎墨色的棉布袄裙,浆洗得发白,边角磨损。鬓发如霜,一丝不苟地在脑后绾成一个最简洁的发髻,用一根磨得光滑的乌木簪固定。曾经清亮如寒星的眼眸,如今沉淀着厚重的暮色,如同积满秋雨的深潭,空洞而沉寂,只有偶尔望向怀中包袱时,才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弱、却执着不灭的微光。

这三十年,她活得如同一个影子。战火平息后,她拖着不知从何处捡回的一条命,回到了已成废墟的“清音阁”旧址。她用残存的积蓄和变卖首饰的钱,在废墟旁搭起一间小小的琴馆,勉强遮风挡雨。教几个同样经历了战乱、家境贫寒的女学生,教她们认几个字,弹几首简单的曲子,换取微薄的束脩,勉强维生。日子像被抽干了色彩的流水,无声无息地淌过。也曾有人见她孤苦,上门提亲,或邻里嘘寒问暖,都被她以最平静却最决绝的方式婉拒了。她的心,在三十年前那个硝烟弥漫的午后,随着那声巨响和断弦的微光,已碎成齑粉,只留下一个空壳,固执地守着那些旧物,守着一段早已被世人遗忘的过往。

唯有怀中这蓝布包袱里的东西,是她与过往岁月唯一的、沉甸甸的维系——一件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青衫(她后来在混乱中找回的),一管颜色沉暗、竹纹却依旧清晰的紫竹洞箫,还有一本纸页早已泛黄、边角卷起、墨痕却依旧清晰的《秋水笺》诗稿。每年深秋,当西风渐起,雁阵南飞,她总会抱着这个包袱,来到这座石桥上,望着那片萧索的芦荡,一站便是许久。指尖抚过包袱皮粗糙的纹理,仿佛隔着布料,也能触摸到里面那些旧物的温度。有时,她会轻轻摩挲着包袱,低不可闻地唤一声“拂衣……”,声音飘散在风里,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三十年,足够让最炽热的等待冷却成灰,让最刻骨的思念沉淀为一种近乎麻木的习惯。她早已不再流泪,只是每当这时,心头那块被生生剜去的地方,便会泛起一阵熟悉的、空洞的钝痛。

她走到桥中央,依着冰凉的栏杆停下。江水在桥下呜咽着流过,浑浊的水面映不出清晰的倒影,只有一片模糊的灰黄。她抬起头,望向下游那片仅存的、瑟缩的芦苇丛。风从江面吹来,带着浓重的水腥味,穿过稀疏的芦杆,发出空洞而单调的呜咽,如同迟暮老人沙哑的叹息。

风更紧了,卷起零星的芦花,扑打在她灰白的鬓角。忽然,风似乎变了个调子。

一阵极细微、极缥缈的乐音,被风从芦荡深处断断续续地送了过来。

那是什么?

衣梅香浑浊的眼眸倏然凝住。她侧过头,下意识地将耳朵转向风来的方向,屏住了呼吸。不是风声,不是水声。那调子……破碎、断续,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奇异而顽固的熟悉感,顽强地钻进她的耳中。

起初,她以为是幻觉,是这三十年来反复出现的耳鸣。但那几个零落的音符,一段残破的旋律,却越来越清晰地敲击着她的耳膜。她听清了。像是有人用气息不足的箫管,极其生疏地、试探性地吹奏着……那旋律……那旋律!

她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枯槁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剧烈地一颤!布满皱纹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石桥栏杆,指节因用力而瞬间泛白。浑浊的眼底,那潭沉寂了三十年的死水骤然翻涌起惊涛骇浪!难以置信、惊骇、狂喜、恐惧……无数激烈的情绪如同火山爆发,瞬间冲垮了所有麻木的堤防!

是《秋水引》!是那支早已失传、只属于她和他的《秋水引》开篇!是“云像纤手牵着雁影,在秋水上划出银痕”的调子!虽然生涩、断续、气息奄奄,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散,但那骨架,那神韵,那浸透了秋水寒意的起调,早已刻入她的骨髓,融入她的血脉!她至死也不会错认!

是谁?!

她的目光如同鹰隼般,穿透稀疏的、瑟瑟发抖的芦苇,死死钉向那乐音传来的、幽暗的深处。心脏在衰老的胸膛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窒息的闷痛和眩晕。她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一丝微响就惊散了那风中游丝般、随时可能断绝的箫音。三十年的时光在她脚下轰然断裂、崩塌。

风卷着更多的芦花,扑打在她脸上,冰冷而真实。

那断续的、生涩的箫声在风中顽强地挣扎着,如同寒夜中最后一点微弱的萤火,明明灭灭,固执地不肯彻底熄灭。

衣梅香抱着包袱的手臂收得更紧,勒得那旧青衫的布料深陷下去,仿佛那是她全部的生命和希望所在。她布满岁月刻痕的脸上,是凝固的惊骇,是濒死灰烬里骤然腾起的、不顾一切的火焰。她向前挪动了一步,脚步蹒跚。随即,仿佛被那缕游魂般的旧曲余音死死牵引着,她不再犹豫,朝着芦荡深处,一步,又一步,艰难而决绝地走去。周遭的一切——浑浊的江水、呼啸的风声、破败的城池——都在她的感知中迅速褪去,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缕在风中挣扎的、生涩而熟悉的箫音,如同唯一的光亮,指引着她走向未知的深渊或救赎。

回首已然千叠翠,转身犹觉满襟香。

揽风入卷香盈袖,戴月归家霜满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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