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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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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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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月渡头青衫梦

烟月渡头青衫梦

南明永历年间,江南古镇口的秋意比往年更沉。晓烟裹着水汽黏在青灰瓦檐,将“醉仙楼”的酒旗浸得沉甸甸的,风一吹便晃出满旗湿意——正是“晓烟飘瓦酒旗湿”的模样。残月悬在西天,淡如宣纸上晕开的墨痕,画舫檐角雕花的影子落进水面,恰应了“残月照檐花影疏”的景致。

柳拂烟负手立在老柳树下,青衫下摆沾着江雾的潮气。他本是苏州书生,战乱断了功名路,只剩一支祖传的紫竹箫随身。望着往来舟楫,喉间漫出低吟:“负手舟头吟暮色,回眸渡口怅箫声。”声线裹着秋江的凉意,像被风吹皱的水面,漾着散不去的怅惘。

忽有琵琶声从江心画舫漫出。初时如寒泉漱石,清冽里带着孤绝;转而似雁唳长空,婉转中藏着心事。柳拂烟脚步顿住,指尖摩挲着箫管上的竹纹——这旋律,竟与他昨夜灯下翻旧稿时,心头漫起的调子隐隐相合。抬眼望去,舫内素衣女子端坐案前,指尖在弦上流转,鬓边银簪随拨弦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深吸一口气,将箫管凑到唇边。箫声起时,恰好接住琵琶的留白,如秋水映月,缠缠绕绕似演练过千百遍。舫内的琵琶声倏然停了,窗扇被轻轻推开,女子探出头来,眉如远山、眸似秋水:“方才箫声,可是公子所奏?”声音清婉如檐角滴水,砸在青石板上脆生生的。

“正是在下。”柳拂烟收了箫,拱手回礼,“听姑娘琵琶如闻天籁,一时唐突,还望恕罪。在下柳拂烟,苏州人氏。”

“公子客气了。”女子浅笑,颊边梨涡浅浅,“小女子衣梅香,在此舫中操琴度日。公子箫声里的‘裁诗难补云衫瘦,邀月更添秋水寒’,倒让梅香想起些旧事。

柳拂烟心头一动——他箫声未带词句,她竟听出旋律里的孤寂。望着案上的琴谱,又看了看衣梅香指尖未褪尽的弦痕,他轻声道:“姑娘既懂此中意,不知可否再奏一段?在下愿以箫相和。”

衣梅香颔首回身,琵琶声再起时,换了段更柔婉的调子,似“素手纤纤,调弦弹月”;柳拂烟箫声应和,青衫立在风里,恰是“青衫寂寂,依槛听秋”。江风卷着芦花掠过,落在他的衣襟上,也落在她的发间。两人一岸一舫、一箫一琵琶,竟忘了时辰,直到残月隐去、晓烟散尽,东方泛出鱼肚白。

“公子箫声解我郁结,只是此曲终有尽时。”衣梅香眸中带着暖意。

柳拂烟握着箫管,望着她眼底的微光:“姑娘可知‘若是清风知我意,何须小字满云笺’?今日遇姑娘、听姑娘琴音,便如清风拂心,无需多言已是知己。”

衣梅香闻言,眸中光彩更盛。她取过案上一张素笺,提笔写下几行字,卷了递到柳拂烟手中:“这是方才合奏的曲谱,公子若不嫌弃,便收着。明日此时,梅香还在此处,盼能再闻公子箫声。”柳拂烟接过素笺,指尖触到她递笺时的温软,心头竟似有鹿撞。展开一看,笺上字迹娟秀,末尾题着“梅香记于烟月舫”。待他抬头,衣梅香已将窗扇合上,只剩一缕琵琶余韵,绕在渡口的风里。

画舫缓缓驶远,素笺在柳拂烟手中捏得温热。江面上的晨雾渐渐散了,酒旗被朝阳染得通红,他忽然想起昨夜未吟完的句子:“闲翻旧字一灯坐,细数流年孤影长。”只是此刻再念起,那“孤影长”三字,竟似被方才的箫音与琵琶声填得满了。

三日后,衣梅香提及镇上有处旧居,柳拂烟便陪她撑舟沿水道入镇。橹声惊起芦花白,恍若碎玉洒满青衫——正是“舟横一水载秋声”的光景。岸上卖花声渐远时,衣梅香忽然执柳轻笑,吴语软软:“郎君且看,前面便是我家院落。”

弃舟登岸,她腕间银镯碰出清响,恰似“影落空阶初月冷”的律动。穿过苔痕斑驳的石阶深巷,老墙褪色处竟藏着“柳筛日影翠浮窗”的院落。东篱菊畦间,石案上已摆好青梅酒,黑白棋子散落在楸枰上,如星斗落盘。

“那年雪压青松,素色漫过千山,有个痴人踏着芒鞋印雪来叩沙门。”衣梅香斟酒时,袖底漏出墨香,“公子可知‘僧归云落锁’的景致?”

柳拂烟浅酌一口,目光落在案上自己行囊半卷诗稿——那是他近日写就的《振衣但慕无尘客》,墨迹还渗着“杖底松烟藏鹤梦”的苍润。“曾于苏州寒山见过,”他指尖拂过诗稿,“那时便觉人间寄旅,本是飘萍逐波、不系堤岸的漂泊。来时饮一瓢清露,去时撷几缕茶香。”

衣梅香览诗稿,忽然以箸击盏而歌:“裁云一角青衫补,赊月半窗黄卷陪——这可是郎君旧句?”柳拂烟怔忡间,她已展卷泼墨,将《振衣但慕无尘客》续完,笔锋里藏着他未说尽的心意:“人间奔走,原是孤舟夜渡、不系津渡的羁旅。来时舀一瓢星辉,去时裹两袖霜华。”

夜雨忽至,两人移坐轩窗下。衣梅香指向庭中老梅:“曾有人在此写‘一庭雪色明孤馆’,而今满院梅香入小轩,倒应了‘相忘俗世何妨醉’的谶语。”烛芯爆出菊形火花的瞬间,柳拂烟忽然想起十载前古渡口的模糊记忆——那年他曾对一个少女说“不问红尘事,何求青史名”。

衣梅香听闻,“江湖未忘。”衣梅香笑时眼角绽出细纹,“就像秋声如琴,琴声如玉,玉碎声却惊不了真心。”

晓光染白纸窗时,柳拂烟取来案上古琴弹起《秋籁》,衣梅香在琴声里展帛作画,将“烟拖夕照樵归晚”与“鹭引归途棹返迟”融作一卷。最后一笔落下,她轻叹:“古渡月影不是镜花,是心上常驻的秋声。”

那段时日,柳拂烟常在古镇河畔摆卖字画,笔下“振衣但慕无尘客,放棹独寻钓雪舟”的句子,尚能换得几枚铜钱。他与衣梅香“清樽素手邀花影”,在东篱把酒看风过云浮;或是“在梅边抚琴,任香凝冷袖”。醉眼朦胧间,她梨涡浅笑,念出他新作的诗句:“杯中月影藏羞色,脸畔花枝献爱姿。”柳拂烟忽然生出奢望:“约二三子浮舟载酒,一觞一咏,栖迟偃仰之中,许为天地庐,闲作湖山主。”

衣梅香闻言,指尖轻轻按在他手背上:“公子若愿,这院落便作我们的天地庐。”

未几,有客自湖广来,言战火将延及江南。衣梅香所栖身的画舫班主,亦欲迁往闽地避祸。黄昏冷雨敲窗那日,柳拂烟“青梅又煮黄昏雨”,灯下只剩孤影伶仃。衣梅香推门进来,鬓边没了银簪,只别着一枝枯菊:“公子,行舫奉命南迁,明日便要走了。”

柳拂烟握着茶杯的手顿住,茶水溅在青衫上,晕开深色的痕。“那……梅香还会回来吗?”

她没回答,只取来一卷诗稿递给他:“这是我续完的《偕行落日晚归家》,末句添了注,你且收着。”

两人沉默地行过柳堤竹径,旧日“柳堤犹忆青衫影,竹径尚存碧袖风”的温存,此刻只剩满地枯叶萧瑟。她转身离去时,霜色瞬间凝在睫上,秋声灌满空楼。柳拂烟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初遇渡口的琵琶声,此刻却只剩雨声呜咽,如“衣薄偏逢寒夜雨”的凄凉。

次日,柳拂烟驾着一叶孤舟,从古镇河畔蒹葭苍寒处启程。行至“翠锁杖前疑路断”的河段,他展开那卷诗稿,见末注写着:“青衫壶酒忘尘事,素履杖藜访野僧——访的原是旧年魂魄。”忽有雁阵掠过长空,振翅声碎作九天梵唱,他才醒悟,此番相伴原是“芒鞋破钵踏不完尘世溪桥”里的一折。

橹声吱呀摇碎水中倒影时,他耳畔仿佛又响起那吴侬软语,是衣梅香昨夜别时最后的声音:“公子啊,下一世莫再裁云补青衫,直接赊月铸剑——斩了这渡口因果可好?”

水雾漫过眼睫,秋空飘下早梅。原来九月的素白,终究敌不过三生的嫣红。

此后岁月,柳拂烟仍在河畔卖字画,只是笔下多了些怅惘。“孤灯一盏燃余梦”,他常对着衣梅香留下的曲谱发呆;“残月半窗思旧人”,月挂檐头时,总恍惚见她如“梅开枝上”的旧影,却终是天涯难觅。

寒夜独坐,檐外冷雨敲打无眠。他“欲平心绪频斟酒”,浊酒入喉,灼痛蔓延,却暖不透伶仃之骨。醉眼朦胧中,瞥见墙上旧题墨痕犹新:“偌大江山,拂袖归来人自笑;漫长岁月,抬头望去梦谁知。”

河上月影浮在杯底,映着孤影。这浮生逆旅,他所求不过一隅栖身、半刻心安,却终究被古镇烟水、渡口清音,缠成了一生解不开的结。夜雨未歇,灯影在潮湿的墙壁上摇曳,似衣梅香离去时最后飘飞的衣袂,将他的青衫,淋得透湿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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