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染雁翅,风递凉意,谁在晨光熹微中启碇?是那身携诗卷、命带驿马的青衫客,还是心向天涯、被红尘牵引的孤魂?茅店鸡声陡然惊破残梦,轻车轱辘轧碎晓风寒露,肩头行李渐染一路尘霜,半世行旅只余琵琶声碎与马蹄铿锵——这究竟是宿命冥冥中的召唤,还是灵魂深处对诗意的执着追寻?
启程之时,满心怀揣“逐月追云觅诗踪”的热忱,总以为远方藏着所有梦想的答案。你看他身着青衫,“竹杖追风千里走,蓑衣钓月一身闲”,携一囊风月辞别古渡烟柳,步履间尽是少年疏狂。彼时年少不识愁滋味,眼中所见皆是“一叶轻舟风把舵,满轮月影水行舟”的清朗,只觉彩云追月处皆可成诗,烟水迷茫中尽是佳境。蓑衣轻裹山间烟波,斗笠半收溪上云声,偶逢“鸟背夕阳斜渡水,橹挑明月切开云”的奇景,便满心欢喜以为能踏遍人间胜境。一如盛唐走来的王维,眉眼间凝着对山水的深情,注定要在“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的幽远里,走出一段诗意人生。
漂泊日久,方知“诗酿尘烟醉浮生”的况味,归思也便在寒来暑往中悄然滋长。江湖夜雨十年灯,他渐渐读懂蒋捷听雨时的歌哭与沉郁。曾在“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的驿馆中独酌,将半生风尘酿成杯中烈酒,任“醉罢浮生书作枕,思归半世梦成云”的怅惘漫上心头;亦曾在“望中酒肆云深处”,与云间隐者对饮,以五千年文史为佐,笑谈“半窗风月,一枕新凉,梦里不知天光晓”的悠然。最难忘是“山径栖迟云湿杖,花阴伫久蝶停肩”的刹那,天地静默如鸿蒙初开,所有喧嚣都归于沉寂——这究竟是漂泊馈赠的清欢,还是生命历经沧桑后的顿悟?
归思如潮,总在不经意间被故园的影像叩击心扉。何时忽忆故园情?当“朔风吹雁雪初晴”的寒日里,窗前月光竟恍惚化作双亲的眉眼,牵惹出满心乡魂。异乡的“残桥冷月箫声咽,野渡寒舟客影孤”,每一处景致都刺痛游子心扉,这才知晓“扁舟去作江南客,旅雁孤云”终究是镜花水月。于是决意归去,“一篙点碎魂牵月,双橹荡开乡愁云”,循着“柳堤犹忆青衫影”的旧路,一步步靠近魂牵梦萦的家园。恰似当年李白在阶前忽垂清泪,蓦然惊觉:故乡的芭蕉荣枯为谁?水缸盈浅为谁?童年的水车吱呀又为谁转动?原来世间所有的等待,都是在等旅人收起“杖头行迹,两袖烟霞”,安然归巢。
归途之上,方悟“烟雨平生终有寄”的真谛——心安之处便是故乡。而今他“携杖云山从旧路”,途经驿站时见“驿路春深花半落,山亭影瘦笛将残”,恍然明白红尘漂泊原是一场漫长的修行。最终,他以白云为被、老宅为枕,在“僧归古寺肩披月”的黄昏里,静静饮尽半生乡愁。原来三千里烟波跋涉,不过是为了读懂陶公东篱下那盏菊酒的深意——“公执一杯菊酒,斟满千朵闲云,淡饮穿肠,醉了东篱的清菊,醉了那一世瘦而芳的秋色”。
暮色四合,烟水苍茫,谁的扁舟渐渐隐入水墨深处?“遥隔云烟舟隐半,静听牧笛月浮孤”,曲终人散后,只余江上数峰青青。那些“拾芳剪影春光赋”的年少轻狂,“醉罢浮生书作枕”的豁达通透,“一袖烟云遂告老”的返璞归真,皆是红尘中最动人的天涯传奇。难道相濡以沫真的不如相忘江湖?看那红尘煮就的雕花老酒,曾醉过秦淮月影、水湄伊人,最终都化作故园窗下的一卷诗书。原来所有漂泊,都是为了读懂归途的月光;所有远方,都是为了照亮回家的路。
回望来时路,“检点生平形影瘦,回思往事泪痕多”,但那些风雨兼程的跋涉、烟霞满袖的奇遇,终究都成了生命中最珍贵的馈赠。而此刻,唯有“一杯月色,一盏乡愁,对影成三人”的安然,唯有“愿君千灯过尽,终有一盏,照见归途;万水行遍,终有一苇,可渡迷津”的祈愿,在心头缓缓流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