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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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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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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无声照旧襟

明月无声照旧襟

夕阳欲坠时,华北平原的田野总笼罩着朦胧的金色光晕。麦苗在暮色里泛着青黄交织的微光,乡间土路蜿蜒如带,一溜人力板车正缓缓前行。车上挂着张开的五颜六色床单,被风鼓得像饱满的船帆,随着庄稼汉子们弯腰弓背的拉车节奏轻轻起伏。在那些攒动的人影里,总有父亲的身影——他肩头勒着粗绳,脊背弯成一张满弓,正拉着板车从远方慢慢走来,车上载着为即将到来的严冬准备的取暖煤。暮色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晚霞一同印在飘动的床单上,成为我记忆里最鲜明的底色。后来我才懂得,这便是“千程风雨一杯尽”的写照,他将生活的苦涩,都揉进了每一步沉重的跋涉中。

当严冬真正来临,寒气总能穿透窗棂钻进屋内。家里姊妹众多,被褥总不够分配,父亲便在屋角巧思布置:借着两面土墙,竖起两块木板,围成长方形的空间。先在底层铺满蓬松的棉花杆,再覆盖柔软的麦秸,最后铺上被褥,这就成了我们姊妹几个专属的“暖巢”。夜里躺进去,身下柔软得堪比现代床垫,被窝里暖意融融,连呼吸都带着麦秸的清香,窗外的寒风仿佛化作了遥远的絮语。直到朝阳透过窗纸照进屋内,暖意依然包裹周身,总让人舍不得起身。如今回想那个小小的暖巢,才明白“一肩明月一箫声”的从容背后,是父亲用双手为我们撑起的无寒岁月。

严霜铺满田野的清晨,寒气冻得人鼻尖发红。父亲披着旧棉袄,一手扶耧把,一手甩皮鞭,清脆的“嘚”声划破寂静,拉耧的老牛仰头长鸣,踏着霜花缓缓前行。他稳健地晃着耧身,脚步牢牢钉在地里,身影渐渐融入朝阳,成了田野间最动人的剪影。播种麦子的时节是父亲最忙碌的时候,总要等生产队的麦地全部播种完毕,他才能稍作休息。我曾远远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在霜地里来回奔走,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冻土上瞬间便凝成了霜花。那时还不懂“万般滋味醉中明”的深意,只觉得父亲的身影比朝阳更温暖;后来才明白,那身影里蕴藏着对家庭、对土地最深沉的责任。

麦收时节的晴空下,烈日将大地晒得滚烫。父亲头戴草帽,手握扬麦的木锨,伫立在麦堆前。他扬锨的动作娴熟而优雅,木锨扬起处,麦粒如银雨般飘洒空中,麦糠、麦秸与麦粒在风的梳理下渐渐分离——轻盈的麦糠随风远去,化作空中浮动的白絮;饱满的麦粒簌簌落下,在地上堆出山峦般的轮廓。父亲随着风向不断转换身姿,飘飞的麦糠在他周身织成一层薄纱,半晌过后,阳光下的麦粒泛着金灿灿的光泽,堆得巍然如山。风里满载着麦香,也洋溢着“衣上烟霞酿醉乡”的踏实——那是丰收的芬芳,更是父亲用汗水酿就的生活甘甜。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在村里任职,从村党支部委员到村委主任,再到村党支部书记。直到去世前几年,他多次向乡里请辞,才终于卸下重担。寒冬里,他常带领村里的壮劳力修水利、疏浚河道,往往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白天要去公社开会,夜里又要和村委成员在灯下商议村务,配合推进公社的各项工作。那些年,他的棉袄上总沾着泥土与霜花,口袋里的笔记本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手上的老茧磨了一层又一层。后来他捧着乡、县两级人大代表的荣誉证书时,脸上没多少喜色,只是淡淡地说“这是分内之事”。如今抚摸着那些旧证书,才懂得“双肩载月,老茧摩挲藏挚爱”的深意——他的爱从不张扬,而是化作了肩头的担当,刻进了掌心的年轮。

岁月渐深,父亲也渐渐老去。晚年的他总爱坐在街旁的老槐树下,夕阳将他的白发染成银亮,也把槐树的影子拉得修长。他静静坐在树荫里,看着我们兄弟姊妹扛着农具从田间归来,看着我们背着行囊走向远方,眼神里藏着欣慰,也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千山过尽栖何处,一缕炊烟是所祈”,那时的他,大抵只盼着我们平安顺遂,盼着家中的炊烟永远袅袅升起。

父亲生性文静,不喜争执,总是以宽容待人。村里谁家有了纠纷,只要他出面劝说几句,矛盾便能渐渐化解。闲暇时,他便在灯下读报,或是听收音机里的评书,声音总开得很轻,生怕打扰我读书。正是这般潜移默化的熏陶,让我自幼爱上了文字——先是跟着他读报上的新闻,后来找来长篇历史小说阅读,继而沉醉于金庸、梁羽生的武侠世界,连收音机里的评书也成了我最爱的消遣。那些年月,灯光下父亲读报的身影与我捧书默读的模样,构成了家中最安宁的景致。也正是这份对文字的热爱,让我始终向往更广阔的天地,渴望挣脱现实的桎梏,去领略“孤鸿影落秋云外”的壮阔。如今我走过很多路,读过很多书,才发现父亲早已将“澄明”刻进我的骨血——他教会我平和,教会我坚韧,也教会我在喧嚣中守护内心的宁静。

后来,父亲长眠在了这片他耕耘一生的土地里。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的庄稼,年复一年在坟头生长,他就像从前坐在槐树下那样,安然注视着我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看着我们把日子过成了他期盼的模样。

每当夕阳再次洒满田野,每当我想起那辆挂着饱满床单的板车、那个暖烘烘的麦秸巢、那个扬锨的挺拔身影,便会想起“人间多少枝头月,半照浮生半照花”——父亲便是照亮我人生的那轮明月,他的爱早已融入我的血脉,成为我往后岁月里最恒久的温暖。如今我也常像父亲当年那样,在灯下展卷阅读,或听一段评书。每逢这样的时刻,仿佛还能看见他坐在身旁,手指轻抚书页,目光里满是慈祥。原来“归来几处听花落,一片沧桑拂满襟”从来不是伤怀,而是岁月沉淀后的温柔——父亲从未远去,他只是化作了田野里的清风、麦浪里的芬芳、夜空中的明月,每当我需要时,便会轻轻落在肩头,告诉我:向前走,家里永远有你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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