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独钓旧时月
寒山独钓旧时月
雪是从何时开始下的?青衫客牵着蹇驴立在燕山脚下,看天地在无尽的白中渐渐失去轮廓。枯柳枝头簌簌坠落的,是历史无言的叹息,还是遗民未干的泪滴?他忽然想起江南那个春睡初醒的清晨,金德淑在《望江南》里写下的谶语:"积雪满燕山"。那时她望见的真是北地的风雪么?抑或是一个王朝提前到来的、覆盖一切的终结?
踏雪而行,每一步都陷进历史的肌理。"万里长城横缟带"——这哪里是银装素裹的壮景?分明是山河为故国披麻戴孝。他仰头寻找那道龙脊,却只见一条无始无终的素练,沉沉缚住大地的创伤。六街灯火曾织就汴梁不夜天,如今只剩"灯火已阑珊"的死寂,往昔的笙歌尽被雪葬,唯余"上下一白"的虚空,将他碾作天地间的微尘。
蹇驴踏碎冻土的闷响,是否曾在弘仁的《雪景枯树图》中回荡?那些以铁线描就的孤松,恰似不食周粟的隐士。"雪为知己玉为魂",在彻骨寒凉中反淬出玉的坚贞。远山斧劈皴的峭厉,龚贤积墨皴的沉郁,都在视野里重叠成黑白分明的判词。穿过断岸荒桥,项圣谟画中的钓叟恍若现身——那寒江独钓的,岂是游鱼?分明是冰封之下名曰"气节"的精魂。
他看见张岱独往湖心亭,看"上下一白"的雪幕温柔地扼杀所有繁华。两个隔世的身影在雪中相望:一个埋葬风月的旧梦,一个见证社稷的坟茔。风中飘来断续的笛声,"笛落梅花邀素月"的旧调,再唤不回共赏春色的人。《桃花扇》的拷问破雪而来:"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三声诘问如冰锥,刺穿最后残存的幻象。那个昙花一现的南明,不过如《长生殿》里"雪乱飞"的惊变,是帝国弥留之际的抽搐。
"寂寂柴门一客归。"他望向风雪尽处那扇虚掩的柴门。故国已成荒冢,他乡永是客途。"月坠伶仃研墨海;风携寂寞拂灯花。"所有的行囊,不过一身伶俜月色,半怀凝冰墨痕。当暮色吞尽最后天光,"纷纷暮雪千山白"成为天地唯一的语言。他顿悟:为南明奏响的安魂曲,终章并非钟鼓齐鸣,而是这永无止境的落雪——以绝对纯净掩埋所有血泪,以极致静谧吞噬一切悲声。
风雪未歇,青衫客整了整凝冰的衣襟。前路依旧茫茫,他的身影渐渐化入雪原,成为宣纸上将散的墨痕。天地间唯余一问在盘旋:"曲终人散夜苍茫,一袖清寒绕指凉。"这刺骨的凉意,可会穿透岁月,浸透后世每颗凭吊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