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孝清
故乡的夏夜,总是在天完全黑透的时候,才真正开始。白天的热气还没散尽,晚风就裹着草叶和泥土的味儿,轻轻把夜晚的门推开了。在这迷人的夜色里,最吸引人的,就是那高一阵低一阵的蛙鸣。
村口那口老荷塘,是青蛙们的老戏台。密匝匝的荷叶铺满了水面,像块厚实的大绿毯子。水里的荷花,有的还紧紧裹着花瓣,有的已经大大方方开了。月光像一层薄纱,软软地罩在塘上,朦朦胧胧的,泛着银光。这时候,蛙声就从荷叶底下、荷花旁边响起来了。先是试探似的一两声,“呱——呱——”,又清又亮。接着,就像得了信号,更多的声音加了进来,眨眼就成了一片沸腾的大合唱。声音有粗有细,有闷有脆,混在一块儿,成了这夜里独有的调子。荷叶被声音震得轻轻晃动,荷花也跟着一点一点摇曳,连水里的月亮影子,也给叫碎了,化成一片片碎银子,在水面上跳动。
田里的蛙叫,又是另一个味儿。一望无际的稻子,在夜里黑漆漆的,泛着暗绿的光。稻穗抽出来了,沉甸甸地压弯了稻穗。青蛙们藏在深深的稻棵里,那叫声,闷闷的,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带着一股子土腥气,厚实得很。风一吹过,稻浪哗啦啦地翻,那蛙声也跟着高高低低,像是稻子跟青蛙在拉家常。在这儿,蛙声不是单独在唱,它和稻田、和脚下的泥巴、和整个夏夜都搅和在一块儿,成了地里最原本的声音。小时候,我们常爱蹲在田埂上,就那么听着,觉得这是地里发出来的声音。
那会儿,一到夏天晚上,我总爱搬把小竹椅,搁在院里,听着这蛙声睡觉。那“呱呱”的叫声,一阵一阵,像在耳边轻轻拍打着,唱着摇篮曲。梦里头,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只小青蛙,在荷叶上蹦跶,在稻棵里使劲儿叫唤,和伙伴们一起,享受着舒坦的夏夜。
后来长大了,离开了老家,住进了城里。城里的夏夜,是喧嚣的。马路上的车没完没了地跑,霓虹灯一闪一闪刺着眼,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可就是听不到那熟得不能再熟的“呱呱”声。夜里头,人静下来,那声音就自个儿钻出来了——老家的蛙声,那片荷塘,那块稻田,还有那个听着蛙声就能睡着的自己。心里头就特别想,再搬出那把竹椅,坐在院子里,听听那好久没听见的“呱呱”声,让这心也跟着静一静。
今年暑假,我回了趟老家。天刚一擦黑,我就坐不住了,跑到荷塘边上,在田埂上寻块地方坐下,等着。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在草叶子上掠过。心里头有点发闷:老家的青蛙也没了吗?正想着,突然一声“呱——”,又清又脆,猛地划破了寂静。紧接着,像是点着了引信,“呱呱”,“呱呱呱”……四面八方都响起来了!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热乎乎的。这声音,一点没变,还是那么个调调,那么亲切。好像时间在这儿打了个盹,什么都还是老样子。
“听取蛙声一片”。在这美好的故乡夏夜,蛙声就是最美好的诗篇。它承载着我的童年记忆和对故乡的思念。在这“呱呱”叫声里,我又回到了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