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孝清
“秋时作物篾盘装,色彩斑斓吸眼光。屋后房前随处是,风中日下曝辉煌。”偶然看到《北京西山诗刊》胡伏初的这首《七绝·晒秋》,小时候母亲晒秋的画面,又活生生地浮现在眼前。
最先出场的是辣椒。母亲总爱坐在那张被磨得油光水滑的小竹凳上,膝上摊着一块蓝布,上面堆着小山似的红辣椒。她眯着有些昏花的眼,用一根穿着麻绳的大针,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将它们串起来。那动作,稳得仿佛不是在穿辣椒,而是在数着一串念珠。新鲜的辣椒是沉甸甸的,带着水光的红,一串串挂上檐下的木钩,直溜溜地垂着,真像是一挂挂等着年节里点燃的鞭炮。
过上几天,你再瞧,它们可就变了样儿了。身子骨渐渐抽缩了,那红,也从先前的鲜亮,沉淀成一种哑光的、厚厚的暗红色,像浸透了岁月的旧窗花。用手一碰,便发出悉悉索索的、干脆的声响。那股子冲鼻的辣气,也被日头和风调理得醇和了,散在空气里,成了一种暖洋洋的背景。深深地吸一口,那气味仿佛能钻进衣裳缝里,一个冬天都留着。这哪里只是辣椒呢,这分明是日子熬出来的一点筋骨,是预备着在漫长寒冬里,给饭菜、也给生活提气的一点心劲儿。
辣椒串的旁边,大大的竹匾里,安安静静地躺着的是柿饼。那是选的最饱满的柿子,经了母亲的手,削了皮,在滚水里打过转,如今正舒舒展展地,把自己完全交给秋天这双无形的手去料理。它们从半透明、软塌塌的模样,一天天收敛着,身子变得紧实而柔韧。阳光像个顶有耐心的老师傅,不声不响地,就把那一肚子的涩和水汽,都转化成了内里的甜。
我那时总耐不住,时不时要踮起脚,伸出根手指头,偷偷去点一点那软糯的表面。母亲若是瞧见了,并不大声呵斥,只是头也不抬地轻轻说:“莫急,时候还没到哩。”她的道理是,总要等到那层白霜像冬天的初雪似的,自然而然地凝结上去,那甜,才是入了骨的,是能一直甜到人心里头去的。那种甜,急不得,它需要光阴来成全。
再看那青石板的台阶上,零零散散铺着的,是些金灿灿的橘皮。它们蜷缩成一个个小小的弧度,像一个个干瘪的猫耳朵。风与日光带走了它们最后一点湿润与酸冽,只把那一缕清苦的、带着药味的香,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母亲会仔细地把它们收拢起来,放进灶房边那个旧陶罐里。她说,这东西,别看它不起眼,却是宝贝。冬天里若是受了寒,取几片用瓦罐慢慢地煎出水来,一喝马上就好了。
如今,我在高楼里。秋天来了,也没有什么感觉,顶多在早晚的风里添一丝凉意。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丰盛的、铺满整个院子的秋色了。超市里买来的干货,封在精致的塑料袋里,整齐,却总觉得少了什么。
后来我慢慢地懂了,母亲她们那年复一年晒着的,哪里只是过冬的吃食呢。她们那是把流淌的光阴,把夏日的太阳、秋天的风,都一点一点地,收拢起来,定格在这辣椒、柿饼和橘皮里头了。
那晒秋的景象,是我永远回不去的故园,却也成了我心底一幅永不褪色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