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宗辞（外三首）

岱庙的龟甲驮起星群

宣和碑文在脊梁上深深扎根

南来北往的风磨砺着汉白玉的齿痕

千载苔藓，绣成帝王的披风

汉武帝种下的柏枝

正把云海熬成松香

铜亭把碧霞的钟声锻造成月光时

银杏叶接住整部《水经注》的奔涌

铜汁滴落时

山泉正熔炼整座星空

李斯用九个半秦篆

从碑裂处拽出乾隆年的雪

老妪的泪滴渗入经幢

酸枣刺挑破闪电

血珠滚进经幢的皱纹

挑山工脊背隆起的弧线

绷紧整座山脉的弓弦

当最后一块石敢当嵌入

山河裂帛的长卷

岱顶积雪擦亮

九万道永不钝化的——

光芒

终南石语

一卷苔史在黎明前漫漶岩表

以钟鼎文的肌理锈蚀玄武岩

终南地脉收容过：周穆王的銮铃

嵇康锻铁溅落的星星、李泌的玉柄拂尘

以及樵夫的柴刀与兽骨的呐喊

褶皱里沉睡着未开封的潮信

季风叩击时，便剥落几片

刻满甲骨蚀文的鹿蹄铁

云游僧衣裾扫过五粒松的投影

整座太乙峰忽然低垂

练习虚空中古老的合十礼

唯石隙间无名蕨蜷成问号

用磷火浸染的舌尖

舔舐建安风骨遗落的醽醁残冰

当月光第七次漫过石英的瞳

有人听见岩舌吟诵散佚的《水经注》

青苔下浮出陶罐的胭脂胎记

而初雪正从汉隶碑拓裂隙

汲来比永夜更稠的漆书魂

最深的积尘凝成冰裂纹笔洗

有白鹿自蓝关古道跃出

蹄尖沾满韩愈诗稿的初雪

将未圆的月相

熔铸进司母戊鼎的饕餮纹里

完成一次三千年的

光合作用

南京路叙事

当石库门把黄昏别在旗袍襟口时

老式熨斗正在绸布上蒸腾记忆

叮叮电车裁开了1921年的晨雾

橱窗模特睫毛上栖着一个世纪的蝶

穿香云纱的阿婆数着蟹壳黄

桂花香爬上了玻璃幕墙的脊椎

少年踩着滑板掠过永安百货

把民国月份牌撞碎成漫天的鸽羽

红绸伞在梅雨季长出年轮

外滩钟摆摇落旧时海关的雪

苏州河把吴语酿成花雕时

弄堂口闪亮的栀子惊醒了霓虹

白玉兰的芬芳漫过自动扶梯

梧桐叶接住1937年的蝉蜕

当冰糖葫芦点亮暮色

整条街便成了流淌的万家灯火

此刻有绣娘在云端穿针

把百年悲欢绣成外滩的靓妆

南京路把自己折成会呼吸的绸

裹着晨练太极的云与少年的吉他

而海关大钟的声声清唱

绣成了黄浦江永不褪色的涟漪

留白简史

那是第一笔枯墨，曾垂落魏晋

悄然间，断崖在生宣上诞出了皱纹

我们共同遗传了这种忧患和疼痛——

当门环不小心撞碎暮色时

所有檐角都保持了铁锈的缄默

松烟总是低调的在皮纸深处结霜

丈二白卷虔诚捧出盐花的棱角

当游子指纹沉入歙砚

惊觉龙睛早已遁入旧时光

留两窟窿，盛着星斗散落的碎屑

而每当狼毫掠过处，竹简便显露出血痕

断裂的甲骨里游出青鳞

衔着女娲遗失的补天石叩击深潭

有人从《齐物论》裂隙间打捞起

半枚商代雷纹时，震鸣却荡然无存

雪浪纸大口吞咽着月潮

碑文在冰纹笔洗中重新苏醒

此刻，未命名的雪盲地带

正啃食着钥匙齿痕

待山棱崩裂前，交由朱砂押下最后的谶言

倒影呢？

已楔入岩层永恒的断代

2025.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