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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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纷扬扬的飞雪，如同我此刻破碎的心，在凛冽的寒风中肆意飘荡。当我一路疾驰，踏着厚厚的积雪回到老家时，躺在南屋土炕上的母亲却已处于弥留之际。窗外，每一片雪花都像是命运无情的嘲笑，嘲笑我的迟归和不孝。
想起两月前母亲还在宝鸡检查住院，由二弟、姐姐陪护着她；我只能在周末休假时，才从古城单位匆匆赶过去，略尽孝心。在最后一次 CT 结果出来时，得知母亲已是肝癌晚期，我和二弟相对而泣。我俩商量后，决定先瞒着母亲，让她继续住院。那时秋雨绵绵，整个世界仿佛都沉浸在无尽的哀愁之中。
第二天，我看母亲心情还好，就给她仔仔细细修剪了手指甲，当我执意要给她修剪脚趾甲时，母亲百般推辞，但最终还是向我妥协了。我心里，似乎完成了某种愿望，而母亲呢，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但她一直没有明说，还不停地向同病房的人炫耀着自己儿子的孝顺。在那短暂的时光里，母亲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满足，而我却在她的笑容背后，看到了命运的残酷和无情。住院一周后，母亲固执地要求回家疗养。然而才过去两月多，她竟要撒手人寰，撇下我等兄弟姐妹而去。每思及此，我的心就像被无数把利刃狠狠地切割着，悲痛难忍。
飞雪依旧，我对母亲的往昔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充盈在自己的泪眼婆娑里。
年轻时的母亲虽不说很漂亮，但绝对算是俊俏。那时候的她，眼中充满了对生活的憧憬和希望，每一个微笑都如同春日里绽放的花朵，娇艳动人。然而，三十多年的农活操劳，加上积劳成疾，她年过半百就显得有些衰老了。无情的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那曾经明亮的双眸也渐渐失去了光彩。但即便如此，母亲的坚韧和顽强却从未有过丝毫减退。
母亲的一生，和千千万万的农村妇女一样，是勤劳、慈爱、和善、孝顺、忍让的一生。
夏收小麦的季节，骄阳似火，麦浪滚滚。母亲总是和我那初中辍学的姐姐早早地起床，她们娘俩头戴草帽，手持镰刀，走进那近十亩地的麦田。她的身影在麦浪中时隐时现，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但她的动作却始终坚定有力。收割完小麦，还要忙着晾晒、打场、装袋，每一个环节母亲都亲力亲为，从不叫苦叫累。秋收玉米时，母亲又穿梭在青纱帐般的玉米地里，掰玉米、运玉米，一刻也不停歇。她的双手被玉米叶划出一道道伤痕，却毫不在意。夜晚，在昏暗的灯光下，母亲还教我们剥去玉米壳，编成易于晾晒的玉米辫子……
母亲对子女的慈爱，就像那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却滋润着我们成长的每一寸心田。小时候，家里好吃的东西少得可怜，但母亲总有办法让我们吃饱穿暖。她会把玉米面与少量麦面掺和在一起，做成黄灿灿的“粑粑馍”，变着花样做给我们吃；还会把自家酿醋剩余的醋糟，用清水一遍遍过滤后，再添加一些面粉，做成褐色的“醋粉”让我们换换口味。那一碗碗香喷喷的醋粉和那一个个金黄的粑粑馍，凝聚着母亲对我们深深的爱。晚上，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围在煤油灯下读书写字，母亲就坐在一旁，为我们缝补衣裳。她那粗糙的手指在针线间穿梭，动作娴熟而轻柔。灯光将她的身影投射在墙上，那是我童年记忆中最温暖的画面。最让我难忘的，每逢寒冬腊月，母亲会带着我们拿上锄头背起背篓，到生产队已经收过红薯的地里去刨红薯。能不能有意外收获全靠运气，因为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和我们一样。西北风凛冽，有些土层已经上冻，锄头挖在上面咔咔作响，但凡谁偶尔能刨到一两个红薯，都会激动地忘掉一切寒冷和劳累。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母亲用她柔弱的双肩，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为我们遮风挡雨，让我们在爱的港湾里茁壮成长。
母亲对邻里邻居也极为和善。村里哪家有困难，母亲总会及时伸出援手。她会把自家的粮食借给揭不开锅的邻居，也会把手头并不宽裕的钱借给邻里需要报名上学的孩子。在村人们的眼中，母亲就是那温暖的春风，能吹开每个人心中善良的花朵。记得有一年夏收，大半夜突然雷雨交加，听到邻居家慌慌张张喊叫着要到瓦窑前的场里，去抢收堆放的麦子，母亲二话不说，穿起单衣拿着簸箕和铁叉就往瓦窑前的麦场跑。等母亲帮忙完回到家时，浑身都被雨水汗水淋湿透了。事后，邻居感激不已，母亲只是笑着说：“远亲不如近邻么，谁还不帮谁呀。”
我奶奶离世后，母亲对我后爷的孝顺更是村人皆知。那时农村包产到户了，母亲总记着后爷的生日；每到日期了，她总会做一顿好吃的，让我们把后爷叫到家里来享用，而且毫无怨言。
母亲对父亲的忍让也让我深感敬佩。父亲脾气不好，有时会无端发火，可母亲总是忍气吞声地承受着，顶多拌几句嘴。她总是以宽容和忍让来化解家庭中的矛盾，维护着家庭的和睦。
然而，我却在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刻，几乎没能陪在她身边。那些忙碌的日子，那些所谓的事业和应酬，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我怎么就没有多抽出一些时间，陪母亲说说话、散散步呢？每一次母亲在电话那头说：“娃呀，有空就回来看看。”我总是敷衍地答应着，却一次次食言。我以为时间还很多，母亲会一直在老家等着我，等着我衣锦还乡，等着我有足够的时间来陪伴她。可是，我错了，命运并没有给我那么多的机会。
看着土炕上母亲那消瘦的面容，我的心像被千万根针扎一样疼。她的呼吸是那样微弱，仿佛随时都会停止。我紧紧握住她的手，那曾经柔软而有力的手，如今却如此冰冷。我多希望我的体温能传递给她一些力量，让她能再和我多说几句话，哪怕只是多看我几眼也好。我在她耳边轻声说着我这些年的愧疚，说着我对她的爱，可是她却只能微微地颤动眼皮，嗫嚅的嘴唇早已经没有力气回应我。
在这个飞雪漫天的凌晨，母亲还是离开了我们。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转动，我的心也随之坠入了无尽的黑暗深渊。停灵期间，我独自走在村头瓦窑前的小路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回忆的刀刃上。路边的柿子树在风雪中瑟瑟发抖，就像我那孤独而又悔恨的心。
我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是带着我们从这条小路步行去舅舅家。看到她和舅爷舅婆、舅舅妗子们一年难得的相聚说笑，我们兄弟姐妹们更是嬉笑打闹得不可开交了。母亲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我们，眼中满是慈爱。等到稍微长大了，母亲总会领着我们沿着这条小路下地干活儿，她教会我们辨认哪些野草野花可以当菜吃，夏忙秋收的农活儿该怎样干；看到我们干活儿像模像样的时候，眼中满是欣喜。等后来我考学进城后，每当我假期已满又要离乡时，母亲总会沿着这条小路，一直送我到瓦窑前。我在瓦窑下方摇手示意让她快回家去，她却仍旧走在瓦窑上方的土塄坎上坚持要再送我一段路，那时候，母亲的眼中满是留恋和不舍……
那些与母亲一起散步的时光，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如今，每当我踏上这条小路，往昔的欢声笑语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但眼前却只有我孤独的身影。我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让我再次回到那些美好的日子，让我紧紧地牵着母亲的手，永不放开。
而如今，这一切都只能成为回忆。我再也没有机会和母亲一起走在这条小路上，再也听不到她那温柔的话语和爽朗的笑声。我知道，这种遗憾会像一道深深的疤痕，永远刻在我的心上，随着时间的流逝，或许会慢慢结痂，但永远不会消失。
母亲走了，带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但她的爱，却永远留在我的心中，如同这漫天飞雪，虽然冰冷，却能在融化时滋润大地。我知道，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会带着对母亲的怀念和愧疚好好地生活。我会把母亲的善良和慈爱传承下去，让更多的人感受到这份温暖。每当我走在路上，我都会想起母亲，想起那些和她一起散步的难忘时光。我想，母亲在天堂看着我，她一定希望我能坚强，能幸福。
雪花依旧在飞舞，我在这洁白的世界里，默默地向母亲诉说着我的思念。我仿佛看到母亲在那片飞雪的尽头，微笑着向我招手，就像小时候她在小路的那头带着我回舅舅家一样。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再次与母亲相聚，到那时我一定要好好地陪她散步，走过那无尽的时光。
亲爱的母亲，您的离去是我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但我会带着您的爱和期望，勇敢地走下去。我会珍惜每一个与亲人相处的瞬间，不再让遗憾重演。
秦鲁子2000年12月1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