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母亲买了西瓜回来,她一勺一勺地喂给我和妹妹吃。炙热的阳光将空气烤得有股让人窒息的蒸汽味,这般炎热使我的身体不断蒸发着汗水,嘴里的口水也无情地离我而去。此时勺子中的西瓜就像有着无限魅力的诱惑,让我迫不及待地一口口吃掉它,或许是因为吃得太急了,我都来不及吐籽。西瓜籽它一颗接一颗坐滑梯般滑进我的肠道。母亲笑着嗔怪我,都多大了还不知道吐籽。
这句话如记忆的钥匙,打开了那些微微泛黄往事地闸门。记得小时候,爷爷奶奶都健在。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候的夏天不像现在这么热,每到午后时分,爷爷就会将我背到他屋里,打开风扇凉快一下。夏天的他光着膀子,穿着大表哥穿旧了的深蓝色系白松紧带大裤衩。因为个子很高,爷爷的腰背在我的印象里始终是弯的,稀少的头发也没浓密过,他的牙齿全都是假的。可我就喜欢在他身边淘气,喜欢那老古董风扇呼呼地摇头晃脑吹出来的风,也喜欢拿着小梳子在爷爷的白发间一下一下地游走。
那时我的挚爱,当然只有甜甜的西瓜了。每个周六周日,姑姑叔叔他们来看望爷爷奶奶,都像商量好了似的,齐齐拎着西瓜。对于无知的我来说,穿着绿色配着黑色条纹“衣服”的西瓜绝对算是个稀罕物。爷爷奶奶每次都只给我切两片,虽然切得很厚,但我总也吃不够。有一次,我趁他们忙别的事,把盘子里的西瓜都吃光了。爷爷奶奶回来望着空空如也的盘子问我:“你肚子撑不撑?”我边舔了舔嘴边的西瓜汁,边摸了摸鼓胀的肚子,嘴硬道:“我还能再吃一盘。”奶奶用手指头戳我的额头,继续说:“晚上尿炕,我可要打你屁股啊!”爷爷在一旁观察着桌子,问我:“桌子上咋没籽儿呢?”我挺了挺肚子,自豪地道:“都让我吃了。”
“籽儿不能吃。”
“为啥啊?”
“吃到肚子里了,过几天就长出西瓜藤,上面结出小西瓜,你就死了。”我高兴地手舞足蹈:“好哦!有吃不完的西瓜了。”我并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因为我觉得漫长岁月里的快乐永远都会陪着自己。
那时夏天的夜晚真热闹,知了不停地炫技似的展现自己那嘹亮的歌喉,晚风也在轻轻摇曳着被晒得深绿色的树叶。小时候我的睡眠并没有现在这么浅,那天吃完西瓜后就陷入了梦乡。第二天一睁眼,看到自己被转移到爷爷的炕上,我很奇怪:昨晚还和奶奶睡在床上,现在怎么到了爷爷的炕上?爷爷望见我醒了,挤眉弄眼地示意我装睡。小时候他总夸我聪明,不管用什么方式,我都能理解他的意思。
那天,我并没有因为尿炕挨揍,但爷爷却被奶奶数落了一整天。
记忆中那时我很傻,爷爷说的每句话都会当真。小小的我每天都期待着吃进肚子里的西瓜籽早点发芽,然后结出无数的小西瓜。我常想,从我肚子里生出的第一个西瓜,我谁也不给,只会给爷爷奶奶吃。傻傻的我等啊等,盼啊盼,走过了秋天,来到了冬天,可我的肚子却始终没长出小西瓜。我抹着眼泪,骂爷爷是个老骗子,爷爷则张开满是假牙的嘴笑个不停。“我以后不理爷爷了!”小小的我撅着嘴和爷爷宣布自己的绝交宣言。“爷爷没骗你,因为你还没长大,所以西瓜长不出来。”爷爷的大手掌抹去我的眼泪,他的手掌很暖、很瘦,布满了皱纹,指缝间还有残留的烟草味。那双手从我十一个月起,天天都在撑起我的快乐、抚育着我的成长。我以为那双手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可万万没想到,现在的我已记不清它的温度。
扎羊角辫的我,经常问爷爷什么时候能长大,他说哪一天我跟奶奶一样高了就长大了,等他的假牙戴不住了,我就长大了。可他从没告诉过我,直到他和奶奶死去,我才真正地长大了。爷爷果然是个老骗子,奋力长到比奶奶高多了,爷爷的假牙也早就不见了,可我的肚子始终没有长出西瓜来。
我不喜欢流逝飞快的时间,却喜欢它给予我的、令我心头一暖又一暖的回忆。我讨厌人世间的虚假,可我爱极了爷爷奶奶施加在我生命里的慈祥与疼爱。他们的白发飘落在我的脑海里,他们的微笑印刻在我的心田。那些回忆就像幼时拂过夏夜的凉风,摇曳着我的每一根纤细的心绪,使我无论何时都不能忘记被爱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