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酷热难耐,猫儿狗儿都懒洋洋地躲进树荫下打起了盹,树叶也被太阳晒得蔫儿了。李梅仍站在村口向远方望去,曾经娇美的容颜,早已像老树皮一样枯黄干瘪,爬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岁月无情地夺走了她的一切。但不论时光如何摧残,李梅的眼睛里始终溢满了柔情与期盼。
“大娘啊,这么热的天不怕中暑啊?”李梅笑了,嘴里早在几年前就没了牙齿,显得黑洞洞的:“俺得让他回来的第一个就见到我!”
“那我给您拿个马扎坐着等吧!”张叔是个热心肠,他小跑回家,拿了马扎又取了把大蒲扇递给李奶奶,“大娘,您坐着等。”
“俺得等俺的英雄男人回来。”李奶奶反复念叨的这几句话勾起了我的好奇。我问张叔,为啥李奶奶每天都守在村口?于是张叔给我讲起了李奶奶关于一顶军帽的约定的故事。
李梅与杨树新婚第三天,妻子帮丈夫穿好了自己缝制的军装,随后她拿起军帽,爱抚着嵌在正中央的红色五角星,撒娇道:“等打完仗了,能把这顶军帽送我不?”
“行啊,作为回报,你得给我多生几个孩子才行。”李梅羞涩地点了点头,她的眼睛很漂亮,明亮的眸子里多情且温柔,看着她的眼就能让人沉沦。她踮起脚尖,将军帽端正地戴在丈夫的头上:“这五角星真招人稀罕。”杨树捧着妻子的脸蛋亲了一口:“等我立了功,给你挣几个奖章回来,你不得稀罕死啊?”李梅多情的眼里突然蒙上了一层雾:“俺不要奖章,你能平安回来就行,俺就想要这顶军帽。”杨树看着妻子梨花带雨的模样痴了一阵,而后他敬了个军礼道:“党的话要听,媳妇儿的话也要听。请党放心,也请媳妇儿放心!”李梅被逗得破涕为笑,她将丈夫送到村口,杨树依依不舍地向她挥手告别。“快回去吧,梅子。”
“嗯,就回去。”即便杨树走出村口很远,李梅依然跟在后面,直到载着志愿军的车子消失在她眼前。悠扬的军歌飘荡在空中,中国人民志愿军们用嘹亮的歌声向祖国、向自己、向亲人们宣誓他们势必将敌人赶走,取得最终胜利。
1950年6月25日,朝鲜半岛南北政权爆发内战。1950年10月19日,中国人民志愿军在彭德怀司令员率领下跨过鸭绿江,正式开启抗美援朝战争。那年,杨树刚20岁,他和千千万万志愿军战士一起,如汹涌浪涛,朝着保卫国家安定、守护人民的伟大理想勇敢地迈向战场。
1952年10月初,在上甘岭,“联合国军”与我国志愿军经过多次交锋已处于下风。美7师第31步兵团负责三角山,各营分攻左右翼;韩军第二师三十二团进攻狙击岭。在这场持续一个多月的战役中,两军反复拉锯,炸弹与子弹的轰鸣震耳欲聋。五时,美军火力延伸,步兵发起冲锋。在597.9高地,我国志愿军11号前哨阵地的一个班在美军猛烈炮火下死伤大半,2号阵地的反击未能成功,先后失守,7号阵地也随即被美军占领,只有9号阵地在九连副指导员秦庚武指挥下,始终坚守。韩军第二师三十二团以一个营分三路发动猛攻,志愿军守备部队一连依托被炮火严重摧毁的阵地英勇抵抗,最终除9号阵地外,其余表面阵地全部失守,仅存二十余人,退守坑道。
在坑道里,杨树抚摸着军帽上的五角星,喃喃自语:“媳妇儿,我要是能活着回去,一定喝一大锅你做的酸汤子。”战士黄希望拍了他一下:“都啥时候了,还想着吃呢?”
“想,更想俺媳妇儿!”
“等咱们胜利了,你们都一起来俺家,俺娘做的酸汤子那才叫好吃呢。”
“你俩能不能不说吃,都啥时候了不知道啊!”杨树挠挠头:“俺饿,想想酸汤子就有劲儿。”老戴打趣道:“你是想媳妇儿就有劲儿吧!哈哈…”黄希望拿出刚得的奖章,擦了擦递给杨树:“小杨,你帮俺先保管,等会冲锋要是俺能活着回来,你再给我。”他看了看手中亮闪闪的奖章继续道:“如果我回不来了,你把它交给俺娘,跟她说儿子给她争光了。”
“呸呸,咱们都能回去。”杨树把黄希望的奖章接过来放在上衣口袋里。老戴凑近故作深沉地道:“以我多年打仗的经验,咱们都想着一定能活着回去就一定能活着回去。小黄有老娘得养,小杨还得跟媳妇生娃娃呢,咱就算为了酸汤子也得活着回去。”杨树用力地点点头说道:“我们得把美国佬打回去,戴着奖章站在老娘和媳妇儿面前那该多有面啊!”
1952年10月19日晚,杨树所在的小队在上甘岭597.9高地再次组织反击。激烈战斗中,部队连续攻占敌人数处阵地,却受阻于零号阵地敌中心火力点。在伏击中,敌军多次用燃烧弹扔向我方,喷溅而出的弹液溅到戴守望(老戴)的腿,火蛇迅速游走到全身。杨树想要爬过去为他扑灭,老戴却把脸转向他摇了摇头。杨树低低地喊了句:“老戴!”戴守望又抬起正在燃烧的食指竖在嘴边示意他不要出声,烈火将他渐渐吞噬,戴守望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他的牙已经嵌进嘴唇里,汩汩鲜血流淌出来,戴守望仍旧保持匍匐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身体化为焦炭。半小时后,一声反击的号角吹响,黄希望猛然站起身冲向敌军,在距敌火力点八九米时,黄希望的子弹和手雷已经全部用光。他被子弹多次击中,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中国万岁!”将身体死死抵在美军正疯狂扫射向战友们的枪口。他的身体很快就已经成了筛子,鲜红的血液喷溅而出,黄希望渐渐地倒下身去。
1952年5月的安东凤城大梨树村。这里原本是个安宁祥和的村庄,后来,天空中响起了美军轰炸机的嗡鸣,打破了这份安宁。黄土地上四处充斥着塌陷房屋的瓦砾、烧毁的稻谷、遍地的死尸;哭嚎的女人们向着天空中嘶鸣的杀人机器咒骂着,胆惧的孩子们望着不断奔逃的人群叫着妈妈。天空中飞来一只乌鸦,它落在枝头低吟着恶毒的“咒语”,顽强的爬虫从瓦砾里钻出来又爬进去,仿佛它们正在寻找死亡的足迹。
李二嫂子被炸断了双腿,她死死地用一只手抱着怀里的孩子,另一只手往前爬,滚滚的血在她身后画出一条蜿蜒的红线。李梅赶紧跑过去想抱过孩子,李二嫂子却在惊吓中死死地抱住自己怀里的孩子不肯放手:“别抢我的孩子,她是我的命啊。”李梅甩了她一巴掌:“你成了这样,难道想让孩子跟你一起死啊?”李二嫂子的脸火辣辣的疼,她被打醒了,慌慌张张地把孩子交给李梅,她拉住李梅的衣服语无伦次地说:“妹……子,我以前……对不起你,来生当牛做马来报答你。”李二嫂子最后一次亲了亲孩子的脸:“我把你孩子害死了,这孩子以后就是你的孩子,他长大了肯定能孝顺你。”李梅点了点头,随后就抱着孩子疯了似的往前跑,断了腿的母亲则在原地不停向着李梅磕头:“妹子,俺的恩人啊!”
1951年三月,李梅已经显怀了,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河边洗衣服。在场的妇人们看见李梅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你瞧,躺在炕上挣男人钱的小骚货来了。”
“人家男人可是志愿军,可别瞎说。”
“王二狗都告诉我了,以前他在外地亲眼见过李梅在红房里招客的。”
李梅低着头洗衣服,听着这些污言秽语,她心里清楚是谁造的谣。一切源于曾经她无意间撞见在苞米地里正赤裸着身子地纠缠在一起的王二狗和李二嫂子,苟且的事被人撞见,后来李梅又怀孕了,这让本就排外加上多年未孕的李二嫂子更加恨上了李梅。
李二嫂子提高百灵鸟一样的嗓子:“呦,怀着野种还有脸瞎溜达呢。”李梅忽然站起来,拿着打衣服的木棍,走到李二嫂子面前。李二嫂子被吓了一跳:“小骚货你还要打我不成啊?”李梅盯着李二嫂子的三角眼道:“我不是妓女,我更没对不起我家男人,谁偷人谁知道。”李二嫂子听了这话突然变得像只斗鸡:“小骚货你说谁呢?”她伸手想去抓紧李梅的头发,但女人们打架通常是技巧好的人占上风,李二嫂子在李梅那儿败了,恼羞成怒的她跑上前趁李梅回家不注意时将她一脚踹倒,鲜红的血染红了李梅身下的大石头。
李梅她是个苦命人,痛苦仿佛就连昏迷时也不肯放过她。她看见了早就饿死了的母亲,鲜活的妈妈流着眼泪跟李梅说:“梅子,妈对不起你!把你卖给张财主家起码你能吃饱,听话,好好活着!”张财主是个“好人”,他会把自己吃剩的馊饭给吃不起饭的下人。但下人太多,他和老婆吃剩下的馊饭显然不够,张财主是个顶聪明的人,把糠皮炒一炒和在饭里,跑去猪圈里跟猪借点泔水来掺和掺和。地主太太因为抽大烟的原因脾气很是古怪,她以折磨下人为乐,而张大善人次次看见老婆打骂下人时都要闭上眼睛劝:“哎呦,都是人,不要打!”张财主人很喜欢小女孩,其实小男孩他也是喜欢的。李梅刚进张家时12岁,张财主日日见她都笑得见牙不见眼,他用戴满金戒指的干巴手拍了拍李梅:“好好!这孩子一看就是能干的好孩子。”虽然张财主笑得和蔼,但李梅很怕他,因为张财主常常单独将她领进屋里写毛笔字,张财主瘦得像竹竿似的硌得小小的她颤抖个不停,这一“教”就是大半天。财主太太每当望到紧闭的房门后,都要把刚被张大善人教得半死的李梅往死里打,就因为张财主的“教导”,她好几次都差点被打死。听家里的周妈说,每个来家里的小丫鬟长到十五六岁,不是早被太太折磨死了,就是被老爷卖去男人们的“安乐窝”里了。李梅就在张财主的“善”与地主婆的恶中熬着。后来李梅到了16岁,长得细柳腰、鹅蛋脸、尤其是那双勾人的含情眼更是好看,命苦的女人长得太漂亮其实是一种罪孽。张财主跟“安乐窝”的老鸨谈好李梅的价钱高高兴兴地回来,他就把李梅叫进屋想最后一次“教导”她,张财主刚把衣服脱到一半,万没想到这次李梅竟会手握着匕首死命地捅他。张大善人死了,李梅被地主婆折磨得不成人样,她被拖死狗一样地扔在柴房里。李梅像只爬虫慢慢向窗口爬,她望着静默的月亮想,死了也好,死了就能看见爹娘了,她要告诉爹娘她受了多少苦,那时她也能做个清清白白的人了。外面突然响起了吵闹声,地主婆嚎哭着仿佛杀猪般的声音打破了这个寂静的夜,教会李梅反抗的八路军哥哥来了,如天神一般一脚踹开柴房的门,迅速将李梅的绑绳解开,李梅看着两年前被自己救过、因为打鬼子而负伤的杨树,先是懵了:“小梅,是我啊,我来解救你了!”李梅终于自由了,她和很多被解救出来、受尽地主迫害的人们一起跟着红军寻找自己的家乡。可李梅的娘早就饿死了,家也被大水冲垮了,李梅没了归路。“小梅,你跟我回老家吧,我给你一个家。”
“你不嫌弃我?”
“你有啥好嫌弃的?”
“我…脏。”
“不,你不脏,毛主席说,人贵在灵魂,你灵魂干净,这俺知道。”杨树黝黑的皮肤上泛起了红晕。1949年她跟着八路军哥哥回到了家乡,他给了她一个家。
树叶落了,李梅醒了,她的孩子没了。稻子熟了,李二嫂子生下了自己的孩子。李梅好几次想掐死等等,但每当望到孩子那张笑脸,她就下不去手了。李梅抱着等等躲在树荫下,她知道李二嫂子是活不成了,她将孩子抱跪着向炸成深坑的小山坡磕了三个头:“孩子你记住,以后你有两个娘,你可不能忘了亲娘!”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残酷的战争终于到了尾声。杨树摩挲着旧军帽上的那颗闪闪发亮的五角星,好似在跟李梅耳鬓厮磨般喃喃自语:“梅,我们胜利了,马上要回到祖国的怀抱。再等等我!”杨树将旧军帽放好,站起身背上钢枪,等待着战争结束的号角吹响的那一刻。
战争历时两年九个月,1953年7月27日签署了《朝鲜停战协定》,中朝军队最终赢得胜利。朝鲜人民用鲜花与舞蹈迎接这个喜庆的日子,杨树到街市上,想给李梅买一些纪念品带回去。正在走走看看时,他遇到了朝鲜姑娘金胜意:“你在这里啊,杨哥,你能跟我来一下吗?”杨树不知所措地挠挠头,他有点怵头这个姑娘——就因为一年前杨树救过她弟弟,从那之后,胜意就说要嫁给杨树。尽管杨树多次表示自己已经结婚了,可胜意仍执意说没关系,可以让他中国一个家、朝鲜一个家,或者她跟他一起回去也行。但杨树还是拒绝了:“我们中国崇尚忠诚,我对党忠诚,对我的妻子也要忠诚!”从那后杨树就有意躲着这位执拗的朝鲜姑娘,可他知道今天是躲不过去了。
两人静默地往江边走去,胜意问:“你就要走了吧?”夏风裹着江水的清凉,吹起胜意的发丝。“嗯呢,明后天就走了。”胜意转过身,把自己画的画递给杨树:“这个送给你,这是金达莱花,祝你永远幸福。”女孩拂去被风吹乱的发丝,略带悲伤与羞涩地说:“也希望你不要忘记我。”杨树接过画后敬了个军礼,说道:“中国与朝鲜永远是一家,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谢谢你,杨大哥。”胜意哭着跑远了,只留下杨树在原地呆愣一阵。傍晚的江边很是清凉,杨树坐在地上享受这个闷热的夏天难得的惬意时光。白云被落日吻红了脸颊,缓缓随着晚霞向西飘去。杨树百无聊赖地望着天空,忽然他听到一声呼救,杨树立马站起来向前方跑去,一位母亲正在焦急地对杨树喊:“求求你,救救我的女儿!”杨树二话不说就一猛子扎进水里。雨季使原本清澈的江水浑浊不堪,他有好几次在湍急的江水里拉住落水女孩的手了,可都以失败告终。他毫不犹豫地向女孩的方向扑腾,经过多次尝试杨树终于抱住了落水的小女孩,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女孩推上岸,但因为筋疲力竭,自己却被江水推离岸边。江水好似一头正张开巨口的野兽把杨树慢慢吞噬。
大梨树村迎来了秋天,大地上也迎来了硕果累累的季节。鸟儿在吟唱,溪水潺潺,轻抚着大地的伤痛;花草树木等待着凋零后重生的日子,虫儿蝶儿“瘙痒”着肥沃的土壤,寻找着快乐的踪迹。
李梅在三个月前收到了杨树寄来的信说今天就要回来了。她兴高采烈地穿上新衣服,用烧过的火柴棍描了描眉,将自己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后,在镜子前照了照,而后抱起孩子向着村口走去。静默的小村庄突然热闹了起来,赵家哥哥回来了,他的妈妈抱着多年不见的儿子喜极而泣,徐家兄弟也回来了,徐家两妯娌扑向自己的丈夫。周围的人们都在笑着迎接着自己的亲人,可最守承诺的杨树却始终没回来。小等等奶里奶气地问:“娘,爹啥时候回来?”
“就回了。”李梅坚信杨树下一刻就会出现在她眼前,她只要耐心等待就够了。
四季轮转,春天里桃花瓣吻过李梅的额头,夏天炙热的太阳晒黑了她白皙的皮肤,秋天低垂的稻谷压弯了她的脊背,冬天里的霜雪染白了她的发丝。一切都变了,时间飞逝抚平遭受战火摧残村庄的创伤,现代化、科技农业、文化建设让大梨树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更加富有活力与蓬勃的朝气,人们扛起新时代的“钢枪”阔步向着幸福迈进。
2011年春天,一位打扮漂亮得体的朝鲜女歌唱家来到大梨树村。她用蹩脚的普通话问:“她在哪里呢?”向导将她带到李梅身前:“她就是你要找的李梅女士。”女歌唱家一把握住李梅的手:“我终于找到你了。”女歌唱家跪在李梅身前喊着:“李妈妈,我替杨爸爸来送东西了。”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顶军帽、一枚奖章与画着金达莱花的画递给李梅:“李妈妈,当年是杨爸爸从江水里救了落水的我。”李梅用手轻轻拍了拍跪在地上的女人后背:“谢谢你啊!把他送回来了。”李梅拿过那顶让她等了一生的军帽,她还像以前那样抚摸着嵌在正中央的五角星喃喃自语:“你回来了,终于把它送给我了。”
“我叫喜顺,李妈妈,杨爸爸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告诉我怎么报答你才好呢?”
“不用报答,我还要谢谢你。”
“求你了,李妈妈,一定告诉我报答你的方法!”
“给我唱首军歌吧。”李梅唱一句,喜顺学一句,悠扬的歌声缓缓飘向远方,仿佛将李梅送到了当年。
第二年,李奶奶去世了。临终前她还交代儿子等等说:“我死了后,把我的军帽和你爸的遗物全都献给国家,不要留在家里。”2024年,我和几位热爱写作的残疾作者去往丹东市的抗美援朝纪念馆参观,当我被推到展柜前的一顶军帽前,我想起了那个站在村口的李奶奶,泪水不知不觉地淌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