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
那个冬夜,我们在外与宾客宴饮。席间,客人起身向我们一家敬酒,“两位教师,一对双胞胎女儿——真真幸福啊!”他语气诚恳,满眼羡慕。父亲笑着,母亲笑着,妹妹亦笑着,我心底却没来由地染上一丝苦涩。
幸福?真真幸福?
我们笑着将杯子碰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曼陀铃琴声。牛油汤底沸腾翻滚,白雾腾起,扑到镜片上,眼前顿时迷蒙缥缈——回忆像走马灯一样上演:
关于我的童年,是母亲,妹妹和乡下一所四十平不到的小房子。母亲独自顶着奶奶和外婆的刁难,带大了我和妹妹。她只告诉别人双胞胎难得带,她没说她白天上课,晚上跑医院守着我输液;没说她从那时起开始睡眠浅,神经衰弱;没说她一个月就瘦到八十斤……她什么都没说,她什么都不说。如果说美丽漂亮是女人的财富,我自私地剥夺了它们,甚至拿走了母亲的健康。
“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在贫困的大山里,母亲是我的老师。铁轨里的燧石是我的笔,水泥地是我的纸,路边的广告牌是我的生字本——就这样,母亲亲手养大了我的梦想,于是梦想长出翅膀,飞过峻岭,飞过崇山。
母亲去上晚自习了,小小的我和妹妹相互搀扶着,哭着,到处找妈妈。终于,那一次,在月光下,我们找到了披着月光的母亲。母亲笑着,塞了颗糖在我嘴里。
她说:“别怕。”
我尝过冬天最净的蜂蜜的甜,尝过蛋糕最外层糖霜的甜,可它们都像是抄袭,抄袭着妈妈手里那颗糖的甜,我童年罕有的甜。
长大后,在将晕倒的母亲送到医院后,我与大夫的对话中,我才知道为什么母亲总是随身带着糖。因为你是低血糖的母亲唯一的救命药啊。我忽又想到那夜的月明星稀,回忆是苦的,只有糖是甜的。我绕树三余匝,只有母亲伸出了可依枝。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总告诉我“别怕”,母亲半掩着笑,给我讲着父亲的故事。当年母亲高考以年级第一的成绩报考了专科师范,因为信息差啊,埋没了母亲的光辉。但在最黑暗的时候,父亲像所有拯救公主的骑士出现了,只不过他没有挥刀厮杀,他只是轻轻告诉她:“别怕,我们专升本。”
关于父亲的故事就从他们青涩的恋爱开始了。父亲工作的地方又远又冷,车要开上五个小时,雪可以累到十厘米深。他们说南方的孩子对雪有着执念,可每当想到父亲在雪地留下的一串厚脚印,我只有心疼。一次与父亲同事的聚会中,他们笑称父亲车技一流,可我只想到了无数个风雪日,他开着笨重的面包车在盘曲的山路漂移。而这场以性命为赌注的博弈,奖品只是一堆磨损的车胎防滑链和给女儿买的两大袋零食。他甚至连一块小面包都舍不得吃。
可父亲是个沉默,不善言辞的人。他从未告诉我。
后来父亲调任,我也跟着迁户口,转学。可是没有老师愿意收两个乡下来的野丫头拉第平均分。父亲让我和妹妹先去一边玩着,我在拐角处转头,看到我顶天立地的父亲,我那曾经不可一世的父亲,我那风华正茂的父亲,跪在别人面前,连脊背都弯了下去。我涰着泪花,咽下所以别人的瞧不起,满脑子只有一句话:你该长大了。
晚上,父亲应酬到很晚,醉醺醺地回到出租屋。我哭着:“爸爸你别喝了。”他抱着我们姐妹俩,哽咽着说着:“别怕”“别怕。”他反复念着,循环着,重复着,只有那两个字——别怕,直到最后模糊得只剩下呜呜的哭声。从那以后,父亲戒了酒。如果说烟和酒是男人的快乐,我自私地剥夺了本就不抽烟的父亲的快乐,甚至拿走了父亲的尊严。
父亲戒酒以后第一次破戒,是2018年的中秋节。我们一家刚买了新房——那是我十多年来第一个家,一个不用搬来搬去的家,一个不是只有爸爸或只有妈妈的家。那也是我从小到大过的第一个团圆的中秋。我们一家坐在阳台,看着漆黑的天,举杯痛饮。那年的中秋没有没有团圆的月亮,因为地下的我们正团圆。那时,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真真幸福!
于是,我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我从村小学,到县初中,再到市高中——我不怕。我们一家人都不怕。我们还要一起走好久好久,一起走好远好远,我们不怕……
我借口身体不舒服,不礼貌地提前离席了。
独自走在街上,街边餐馆里的人们照旧相遇,照旧离别;照旧红光满面,照旧觥筹交错。路灯间隔有些远了,于是我从明走到暗,从暗走到明。我在哪?我在哪也不是的场所正中央,任由泪水肆意挥洒。
突然,我身上多了件风衣。追上来的妹妹温温地喃语:
“别怕。”
天突然下起了小雪。
我难记起上一次雪是何时了,许久未下这样的新雪了。我们拥抱在人声鼎沸处,拥抱在未雨绸缪时。我们热泪盈眶,在寒冷冬夜的无名大街上……
漆黑的夜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