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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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南下的飞机上，秀琴有些恍惚。她出发前分明反复算好时间，提前四个小时出发，谁知机场那么大，好不容易赶到值机处办完了行李托运，坐一段类似地铁的地下摆渡车才能到登机口，害得她一路小跑着，安检时央求一排人让她先行，竟还是差点没赶上飞机。幸好只是差点。
如果不是儿子和儿媳在这座南方的城市定居，也许她这辈子都不会和它产生什么关联。话虽这般说，她不能否认它是全国最热门的旅游城市之一，更不能否认它是她年轻时曾向往许久的目的地。甚至退休后，她也三番五次地动过想去的念头，下载了购票软件，坐等机票降价，却摸不透其中规律，等来等去反而飞涨，于是又翻来覆去地打消念头。
他们请她去的初衷，也并不是旅游，而是为了更重要的正事。孙子小天今年三岁，正是顽皮好动的年纪。儿子和儿媳忙于工作，没时间看管孩子，又不舍得提前送幼儿园，一来这孩子一听到要和爸妈分开就哭闹不止，二来现在幼儿园的费用动辄上万，搞不好便把一家人一年本能攒下的积蓄消耗一空。儿子说，亲家最近身体不好，腰疼，抱不了小孩，而且儿媳妇坐月子到小天周岁前，都是亲家在照顾，为了公平起见，也该轮到他们这边。儿子讲到这里，语气变得客气起来：“拜托您了，我们实在是没办法。”
她晓得他们的难处。又觉得真是怪事。她年轻时，吃了没读书的亏，谁也不把只会在家洗衣做饭的她放眼里。这年头，学历通货膨胀，烹饪、清洁等人们原先习以为常的生活技能反而成了奢侈，白领的工资不如月嫂。她这个从前在别人眼中没用的人，如今反而能派上用场。
由于办理值机晚了，已没有位置可选，系统把她的座位自动分配在后排，后座碰巧有婴儿哭闹不止，一家人又是哄又是劝，当然没有作用。她暗自笑了，心想，小天总比刚出生的小孩好带。
提前抵达目的地，在机场见到儿子和儿媳妇，并没有带小天过来。儿子解释说，小天暂时在托育机构，他们已经答应小天，明天就不再送他去那里了。到住处放下行李，距接小天的时间还早，儿媳妇难得地提出带她到景区玩一会，说是对她的犒劳，她有些诧异，但又高兴地应允。
景区是较为著名的婚纱取景地，也供其他爱美的游客拍照。这本是年轻人感兴趣的内容，秀琴这会儿也忍不住感到新奇。她的目光落向一间低矮的蘑菇房，房顶、窗格和门是海蓝色，旁边一丛酒红的塑料玫瑰，垒成圣诞树样的塔状，像是童话里的小屋。旁边是一架看上去简易却别具匠心的秋千：成捆细细的竹竿扎紧，从地面支起三级台阶，上方围成巨大的爱心，爱心顶端的两个凸起处各垂下一条米杏色的纱幔，顶端是荷叶边的褶皱，到中部再束起，不至于挡住被拍摄者身后的开阔视野。在此处取景，爱心便充当一个精致的相框，中央是坐在秋千上、双手搭在两侧的人像，以及宽大翠绿的棕榈叶，淡蓝的海，海面和秋千交界处若隐若现的石头，拍出来的画面美丽得有些不真实。
这样的场景少不了播放歌曲渲染氛围，眼下音响里传来的甜美女声很应景：“我衷心地谢谢你，让我忘却烦恼和忧郁。如果没有你，给我鼓励和勇气，我的生命将会失去意义……”秀琴记得，这首歌叫《北国之春》。歌词还有另一个版本，开头是讲风景的，什么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对她来说太拗口，没看歌词她根本不知道说的什么，第一次听只听出“百花”，还是这个版本通俗易懂。她听着欢快的旋律，心情也不由爽朗起来。
只是，有旅游的地方就有商业，景区充斥着打广告的摄影师。她还没反应过来，儿媳妇就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摄影师拉走了。不远处，儿媳妇正倚着一个雕花拱门，镂空的波浪状花纹，在缝隙里插上蓝白绣球，招呼儿子前去合影。儿子就向秀琴提议，妈，您自己去走走，我们出景区再会合。
她在旅游方面实在缺乏经验，只会瞎逛，不如去坐观光车，人多的地方好玩些。等她购票检票完毕，观光车的前排早就坐满了人，只剩最后一排，需要倒着坐。她犹豫一会，还是坐上了后座。
怪她见识太少，她去过的地方，景区观光车经过的路线总是四平八稳，这次却接连遇上大坡度和急转弯，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游乐园坐过山车。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司机提示大家，停留时间很短，一定要抓紧拍照，五分钟后就要上车。她跟随大家下车，却不想喊别人拍照，觉得自己一把年纪，拍出来也是满脸褶子，就只拍了几张风景。
司机喊她上车，她感到一阵眩晕，推辞说自己晕车倒着坐难受，让他们先走，自己等下一辆。司机说下一辆要等两三个小时才上来。前排的一个中年男乘客主动提出和她换座位：“您坐我这儿吧。”她道了谢，坐在前面确实稳当些。
可从观光车上下来，她仍然晕乎乎的。估计是中暑。来之前，她想当然地觉得既然是冬天，总不至于太炎热，就穿了适宜春秋季的衣服。眼见不少人穿着短袖短裤，才意识到各地的冬天大有不同。但她没带能换的轻薄衣服，就吃了一包中暑药，打算走到附近的凉亭，再喝杯冷饮降降温。
普通的冷饮索价十五元，她一咬牙还是买了，随着凉意渗入体内，她庆幸这钱花得值。可饮料下肚没多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洗手间门口排起长龙，终于等到，她冲进隔间，把中午吃的面、冷饮和中暑药都吐了个干净。
已经等不及回到儿子家中，她赶往附近一个便捷酒店，正好还剩一间特价房。在来时的飞机上，她听到有人谈论，最近流行什么病毒，弄得人上吐下泻，如果染上什么病毒，别传给他们才好。她连忙登记入住，接连三次，对着马桶吐出一滩苦水。把身子都吐空了，还是止不住地反胃。强撑着去了楼下的药店，药师判断可能是中暑引起的急性肠胃炎，给她开了药，说实在不行还是去趟医院。两颗药下肚，她给儿子发消息说明情况，让他们先照顾小天，等她好了就过来。他说好。终于没再呕吐，直到晚上，她也不敢再吃别的东西，勉强喝了小半碗楼下买的南瓜粥，再吃两颗药，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2
第二天醒来，秀琴感到神清气爽多了。吃完飞机餐留下的一个小面包，又吃了两颗药，暂时没什么不适的感觉。
按理说，她应该尽快接过照顾小天的任务，毕竟这是他们请她过来的本意。碰巧过了一会，接到儿子打来的微信语音电话，儿子还没说话，听到儿媳妇在那头说，早知道你妈不愿意帮忙，就叫我妈来好了。儿子压低声音说，她就那样，你别跟她计较，省点钱还不好。他们没有留意到电话已经接通了，又或者，儿媳妇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心里咯噔一下，安慰自己，儿子的话只是防止让儿媳妇不高兴的说辞，可转念一想，自己免费出力还不讨好，她凭什么不高兴。
“我还不太舒服，怕染上什么病毒，小天你们先带着，等我好点再来带，不好意思。”她挂断电话，在和儿子的对话框里输入这些字，缓缓想了想，又把最后几个字删掉，然后屏住呼吸等待那边的回复，像犯错的小学生生怕老师发现。那边的回复没什么异样，只是说，没事，妈，您好好休息。
她自言自语道，是该按你说的，好好休息，索性放慢节奏，吃完午饭再去景点。难得来一趟，要尝尝当地特色。她不敢吃海鲜一类，唯恐再引起肠胃不适。椰子冻、椰子糖等铺天盖地的椰子制品不适合当主食，想起电梯里看到过的广告，附近有家椰子鸡火锅，倒是可以试试。花十块钱打车到店里，店家告诉她，没有单人套餐，最少也是两人份。她想，昨天一整天几乎没吃东西，吃进去的也吐完了，多吃些不打紧。下单后，店家首先端着一个盛满清水的大锅过来，介绍这是锅底，锅里除了椰子片，还飘着一些枸杞、七八粒红枣、七八块菠萝蜜、两三片木瓜，又端了几个小盘上桌，芋头条、嫩白菜、豆芽、牛肉丸、豆腐皮。
她精打细算惯了，本能地默默估算这一桌的成本，连忙劝阻自己，省吃俭用是为了什么呢。反正今天心情好，她想到儿子说过的一句，有钱难买爷开心，就当为心情买单吧。食材煮熟后，她又觉得这一桌看上去色香俱全，吃起来也没什么特别，难免有些失望。还有一碗店家赠送的清补凉，更是平平无奇，说起来也算当地特产，其实就是冰粉，加了点水果和坚果。她想，也就来旅游的外地人稀罕这些东西。又劝慰自己说，一百元干不了啥，买个热门景点的门票就没了，换成实实在在的东西吃下去也好。
还未到吃午饭的时间，店里只她一人，店主就和她闲聊，建议她前往颇负盛名的天涯海角景区，距这里仅不到十分钟的车程。这个景区的观光车倒是开得平稳。正午阳光强烈，像是要把石头都晒化了，她却只感到清爽惬意。潮水涨落，在岸边留下一道宽阔的透明褐色地带，像诱人的甜凉粉，小时候中暑了才难得吃上一碗。聚积在岩石周围的泡沫晶莹如雪，更让她觉得沁凉。有这么美的风景，何必跟他们置气。
“您好，请问能帮我拍张照吗？”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眼前的小姑娘穿着深灰底白玫瑰的旗袍裙，外罩一件浅绿的防晒衣，手腕上缠着绿松石手串。小姑娘把选好的景给她看，又解释说自己这个拍照软件反应有点慢，需要她摁两下。反正举手之劳，她就同意了。
但她接过手机的动作有点迟疑。她也帮儿媳妇拍过照片，是小天还没出生时的一个暑假，一家人去逛植物园，走到露天的热带植物片区，儿媳妇坚持和各种植物合影。儿子嫌热，对植物没兴趣，到温带植物馆蹭冷气去了，她就成了责无旁贷的摄影师。
儿媳妇千叮咛万嘱咐，打开相机后会有横竖各两条参考线出现，构成一个九宫格，拍摄人像时，千万不要把主体摆在正中间，否则只会显得很呆板，贴近左边第一根竖线，也就是三分之一左右的位置最好。她默念着，要仰拍不要俯拍，仰拍就是把手机的上端凑近自己，脚底要贴着取景框的最下方，这样显得腿长。
她自认都照做了，儿媳妇却满脸写着“你怎么就教不会”，不断要求重拍。汗珠淌过额角，她一边擦拭着，一边告诫自己，一定要态度好，不能让儿媳妇觉得自己不耐烦。儿媳妇却先不耐烦了，滑动看完她刚拍的几张照片，把屏幕推到她面前，“你自己看看好看吗”。她起初默不作声，在儿媳妇第三次说出这句话时终于回应道：“我觉得挺好看的。”儿媳妇翻个白眼：“得，那就按你说的，随便给我拍吧，多拍就行，我回头再删。”
为了避免发生不愉快，小姑娘刚递给她手机，她就说自己不太会拍照，小姑娘说没事，坚持要她帮忙。她只好拍了两张，递还手机：“你看看行不行。”
“您拍得很好呀，”见她将信将疑，小姑娘说，“真的，我还想到那边去拍，再帮我拍一下好吗？”
景区空旷，整体游客数量并不少，但要在特定的位置叫住一个人并不容易。就这样，她帮小姑娘拍了一路。
她随口问小姑娘：“你看上去年纪不大，是不是？”
小姑娘点点头，解释说自己在上海读研究生，到这里参加学术会议顺便旅游。
“你一个人出来？”
小姑娘说是。
“挺好的。”
路过一个卖椰子糕的小摊，小姑娘要了两份，递一份给她。
她先是说不用，又想到买都买了：“多少钱？我转给你。”
“哎呀，不用，阿姨您开心就好。”
两人吃着软糯清甜的椰子糕，不知不觉又往前走了一段。这个景区也有一些摄影设施，但和那天儿媳妇拍照过的地方不同，这些是免费的。在秀琴看来，这几个免费的设施，虽然比那些收费的简单点，一点不比那些差，不用人挤人。或许是因为有个可爱的旅伴的缘故。有一个白色的三角雕塑，她刚开始看不出像什么，也许有点像帆船形状的顶，小姑娘却说像三只凑在一起的胖头鱼，她听后忍不住笑起来。她们就分别和胖头鱼们合了影。往前走一小段，看见一个粉色的花门，和婚礼的花门略有区别，拱形旁边簇拥着两个不规则的长方体，大约是门向两侧打开的样子，而在小姑娘眼里，这个造型则是夸张的熊耳朵发箍，这种解释倒是新鲜。看到玻璃花房顶部栩栩如生的立体鸽子雕塑，她心里有些东西仿佛也跟着飞扬起来。
只是不知是因为午后的阳光过于强烈，还是方向本身背光，拍出来的照片脸部有些发黑。即使把手机的光线调到最亮也是如此。小姑娘看了说，没事，小场面，不算很黑，用修图软件处理一下就好，交给她处理，回头发给阿姨。
小姑娘问起她明天是否要去找儿子一家，她说不用，小姑娘便问她明天是否有兴趣继续同游。她说有，但对明天还没有具体的规划，小姑娘就给她看网上找到的另外两个景区的图片，打算上下午各去一处。秀琴看行程安排合适，又觉得跟小姑娘比较投缘，就同意了。两人说好明早在第一个景区门口见面，又加了微信方便联系。
3
第二天上午，秀琴来到约定的地点，远远地就看到熟悉的身影。浅紫色的飞袖上衣，面料光滑的束脚长裤，手上戴一条紫水晶手串，额边飞舞一只白紫相间的蝴蝶发夹。她觉得这身打扮别致，就夸赞了两句。小姑娘笑笑，扯扯香芋色的灯笼裤，说好看倒是其次，主要是为了防蚊，来之前看到网友晒出的手臂和腿上密密麻麻的蚊子包，很多天都褪不掉，怎么也得吸取教训。特意带了网上大家都说有效的防蚊喷雾，说着就拉过秀琴的手臂给她喷。
背朝大海，小姑娘摆出一个双手合十的姿势，她不自觉看向小姑娘的手腕，腕间的紫水晶在阳光下闪耀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小姑娘像是看出她的心思，摘下手串要送给她。
她连忙拒绝：“这怎么行，这很贵吧。你自己留着。”
“我还有其他的呢。不贵的，阿姨拿着留个纪念。”
小姑娘有点故作神秘地低声告诉她，据说这串紫水晶有特殊功效，是卖家请人开过光的，类似佛珠，拿着它许愿兴许能灵验。
她笑笑，有点警觉地想，小姑娘别是想向她推销什么，这趟旅行目前还算愉快，可别阴沟里翻船。
不过，这种怀疑像海上偶然倒映的云影，来得快去得也快。到第二个景区不久，她看到一个很像儿媳妇的背影，连忙从背后拍一下正背对她看风景的小姑娘，示意小姑娘跟她一起走开。小姑娘有点纳闷，但很配合地一路小跑，走远后才问她怎么了。她看着小姑娘疑惑又焦急的样子，干脆说出了实情。
小姑娘气愤地说：“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再怎么样你也是长辈。”
小姑娘说，秀琴让她想起最近读过的一个故事，叫《觉醒》，就发生在海边。秀琴记不住复杂的人名和琐碎的细节，只记得大意是一个女人结婚生了三个孩子，却在一次去海边度假时，偶然发现这样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决定作出改变。
“还有这样的事。”
“男性在十几岁时就能明确自己的目标，女性的成长却比较晚，常常发生在婚后……”小姑娘对她转述着文学课上老师的分析，随后总结道，“阿姨，您应该成长，您别嫌我说得直接，您不年轻了，一辈子都替别人活，我都为您觉得委屈。”
晚上回宾馆后，秀琴翻看了小姑娘的朋友圈，多是校园里拍摄的照片，不像是会欺骗她的样子。小姑娘似乎特别喜欢花草，也非常喜欢旅行，朋友圈发了很多条有关的动态，辅以文字介绍。广州的木棉花，武汉的红杉林，浙江的山茶花……这些风景中的她穿着漂亮的衣裙，牛仔蓝的绣花风衣，蝴蝶结纱袖的白色长裙，闪着银丝的毛呢外套配羊毛百褶半裙……真是花一样的年纪。
小姑娘不像会耍心机的样子，而且看上去生活条件不错，没有骗自己的动机，大概真的只是单纯想和自己分享。回想这一路，自己也帮她拍了不少照片，在商业化的景区，找人完成拍照这样的举手之劳也要收费，若是小姑娘直接付钱给她，很难说给多少合适，用另一种形式回报她，也算合理。
这样的想法让她坦然了些，心情却并不平静。她们好像来自不同的世界，而那个世界对她封锁并设置了不能破译的密码，注定无法前往。今天的欢乐，只是小姑娘生活的日常，大概连日常中一片珍贵的花瓣都算不上，或许只是一片普通的叶子。而对于自己，已经是整个春天的花团锦簇般的奢侈。自己在和她一样的年纪，已经为人妻为人母。
她并不是像小姑娘认为的那样，没有想过觉醒和成长。有时她也疑惑，每个人心里一本账，账目按理说要收支平衡，怎么算来算去都算在她头上。都说吃别人的嘴软，但其实她没吃别人什么，婆家给的那几万彩礼，都拿去给她弟弟娶媳妇。母亲给出的解释是：“你去问问，哪家不是这样？”其实并非每家都是如此，同村的另一户人家，也盼着要个儿子，但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就没再生了。
从娘家到婆家，是从一种习以为常切换到另一种理所当然。孩子出世后，躺在病房里的她便静止成了一尊洁白的大理石雕像，谁都可以前来参观和品评。圣母和圣婴连体的展品不需要隐私，谁都可以借着查看她怀中的婴儿的名义，有意或无意地瞥见她袒露的隐私部位。儿子出生没多久，偶尔哭闹不止，婆婆便怀疑是她没有提供充足的口粮，把手探向她的衣襟，很快又端来一碗油腻的鸡汤，捏着她的鼻子灌下去，一整天没有进食，她终于在晚上喝下了那碗混着眼泪的鸡汤。看见她脸上的泪痕，婆婆还要说：“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
如果不是身体虚弱，没有力气反抗，她真想把鸡汤泼在婆婆脸上，泼在每张明目张胆地投来凝视目光的脸上。等她身体恢复一些，有力气和他们干一架，她却又退缩了，脸朝墙内侧躺着，望着钉在墙上的老照片想，可以把插进一面墙的钉子拔出来，却不能再把墙面恢复如初，拔出来也没什么意思。
墙面插入钉子的次数多了，她的感觉也逐渐钝化，一句“都当妈的人了，还想到哪儿野去！”是屡试不爽的有力短刃，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阻断她外出的脚步。唯有忍耐和等待儿子长大，方能从刀光剑影中突围，她满心期待着。他的身形变得强壮，却没有长成保护母亲的小男子汉。儿子上小学后，她提议他分担一点力所能及的家务，他却说，吃我爸的用我爸的，还想指挥我，没门。后来她便不再有这种妄想了，只期待他自力更生，自己能省心省力些。
景区听到的歌声还回荡在耳畔。唱那首歌的邓丽君小姐脸庞圆润，据说一辈子都没有结婚，但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还是好些男人的梦中情人，难怪她的歌声蜜糖一般，换成自己，绝对唱不出这样的滋味。如果能选择按自己想要的方式重来一次，她觉得那样的人生也很不错。如果还要结婚生子，她倒希望有个女儿，或许女儿会是唯一能体谅她遭受过的这一切的人。这辈子反正是没这个福分了。
从前村里来过一个看相的，说她的脸是福相，真是讽刺。见她一脸不屑，她母亲说，她可比有的女人有福多了。邻居家生了三个都是女儿，不像她一举得男。她心想，儿子未必有你们说的那么好，听说那家的三个女儿都考上了大学，儿子跟着一群社会上的朋友混，工作朝不保夕不说，还被短暂拘留过。
她还没从小姑娘的朋友圈退出，索性再往下翻。一片紫色的花海吸引了她，和小姑娘今天穿的衣服颜色很相近。她点开照片，这一组照片中间是同一个穿着蓝裙的女子，单手握住一朵花，对着镜头微笑。搭配的文字是：叮！捕捉到一只马鞭草中的仙女。仙女说，以后要带本小仙多下凡。后面是两个调皮的表情。
女子的眉眼与神态都和小姑娘类似，应该是小姑娘的母亲。按小姑娘的年纪推算，她母亲应该也有五十了，可看上去最多四十出头，除了保养得当，大概也有不劳心劳力的缘故。
时间还早，秀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玩手机耗精力，干脆摆弄起小姑娘送的紫水晶手串。她的手腕不如小姑娘的纤细，戴上有点紧绷，就在手里转动着。小姑娘和她母亲一定是很幸运的人，如果也能把这份幸运传递一些给她，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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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天，秀琴早起点开微信时忍不住刷新几次，担心儿子和儿媳妇发来什么消息，又害怕错过什么。没有其他消息，除了小姑娘分享的一个攻略。确实如小姑娘所说，不差这两天，离开她地球照样转。
这天的行程轻松随性些，小姑娘已预先向秀琴说明，中午过后自己就得先走，要回去收拾一下，怕赶不上明天早上的飞机。景区较小，逛完几个必去的打卡点后，两人躺在粉红色的沙滩软椅上，喝着门票里包含的冷饮，计划着下一步做点什么。
“敢不敢爬上那级最高的台阶？”小姑娘半是向她邀约，半是对自己提出挑战式地说。
循着小姑娘手指的方向望去，是一段人为摆设的白色台阶，拍背影的视角绝佳。只是那段台阶悬空面对大海，万一坠落后果不堪设想。
秀琴鼓起勇气答应。两人并肩坐在台阶上，小姑娘继续对秀琴讲着“觉醒”的故事。“觉醒”后的少妇爱上了一个年轻男人，本以为他们情投意合，他也确实向她倾诉了爱意。可年轻男人不能真正理解她，只是把她当作她丈夫的附属品。她渴望有人理解她，又想在丈夫和孩子面前留下美好的印象，索性走向海边，让海水吞没了自己。
“最可怜的不是她死了，而是她只能通过死来活出自己。”眼前水波荡漾，小姑娘的这句话也在她脑海中久久地回荡。
秀琴想，通过死活出自己？这是多么矛盾。令她更惊讶的是，据小姑娘说，写这个故事的女作家本人也十分矛盾，现实中的她早早成婚并生育六个子女，终日忙于操持家务，丈夫去世后才能腾出时间精力写作。她还写过一个更“出格”的短篇故事，讲一个女人听到丈夫的死讯后经历了从悲伤到镇定甚至轻松的快速转变，得知消息属于误传后反而突发心脏病去世，但这个看似很反传统的故事，字里行间仍然流露出想挣脱婚姻束缚和对单身进行反讽之间的纠结。
从台阶上下来，小姑娘才告诉秀琴，其实自己有些恐高，每次坐缆车的时候都会想象，缆车可能会发生事故，总是牢牢地抓着座位周围的扶杆，不敢和其他人说笑，更不敢拿出手机拍风景。每次从缆车上安全下来，她都特别庆幸，仿佛大难不死。
“那你为什么还坐缆车？这不是自己吓自己吗？”秀琴有些不解。
“我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原来我以为是不得不坐，毕竟有的景区路太远太难走，即使不来回坐缆车，其中一趟总要坐。后来我又觉得是和别人一起有压力，大家都坐，我不坐不太方便。但我现在一个人去玩，也会坐，可能我就是喜欢那种重生一样的感觉吧。”
秀琴告诉小姑娘，自己从来没坐过缆车。
小姑娘像是听出秀琴话里的遗憾，安慰她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生活体验，像我，有朋友已经结婚了，有时候我也会想，那种生活是什么感觉。不过，也没必要为了体验而体验，我身边虽然有的人过得幸福，更多人没有活成他们真正想要的样子，像是在完成任务，也不知道那是谁规定的任务，我面对的事情好像就不值得烦恼了，
小姑娘随即说起，她还有很多没去的地方，比如西北，好想去青海湖，高中就听地理老师说过，青海湖边的油菜花最美，一直没去，还有敦煌，可以一路玩过去。或者新疆，新疆单独就够玩一个星期了，说到这里，小姑娘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说，如果六月份去，塔里木湖旁边有很多虞美人，比我朋友圈发的那些花都好看多了，又有点失落地说，一个人出远门，总归不太安全。
她就说，下次有机会，我跟你一起去。
小姑娘笑了，好，那就说定了。我们随时再约。
秀琴知道，这种约定都是一时兴起，很快就随风飘散，也不知以后能否再遇到这个小姑娘。不过，即使遇不到她，自己也要执行这些游山玩水的规划。老年团多的是，避开节假日价格还便宜，
她计划好了，每年至少去两个地方，就从小姑娘去过的地方开始。小姑娘说，长沙是个很神奇的地方，一般打车都比坐地铁节省时间，可是在长沙，坐地铁比打车快，主要景点坐地铁都能到。而且，只要三天两夜就能基本玩转，她肯定能抽出时间。成都和重庆呢，一共去五天，三天成都两天重庆就够，最好春天或秋天去，夏天太热，冬天有雾霾。云南更是值得一去，不过一次不一定能玩遍，五月到七月间去泸沽湖才能看到海菜花，版纳却适合冬天去，
小姑娘说，阿姨，您再逛会，我得走了，
她向小姑娘道别，一边掏出手机，打算看一眼时间，只见满屏的消息和未接来电提示。
儿子和儿媳的消息如出一辙。妈，小天找不到了。妈，小天丢了。后面紧跟三个大哭的表情。之后便是一连串呼叫失败的语音通话。她再打过去，是忙线，肯定是还没找到，在联系其他人。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悲伤，而是震惊：丢了，怎么能丢呢？
她开始数落自己：你个死老婆子，这正是丈夫平日训她的语气。平日在网上看到陌生的小孩走丢，她都会感到揪心，更何况这是她的亲孙子。这孩子的父母的做法纵有千般不是，他总归是个无辜的孩子，身上流着她的血。她喜欢听他用稚嫩的童音喊她“奶奶”。很多次都是这样，和儿子儿媳打电话，眼看对话要摩擦出火药味，听到小天那声奶声奶气的“奶奶”，心就化了，气也消了。
附近还有个景区叫南山文化，据说那里的雕塑是亚洲最大的观音像。刚来的第一天，她本想叫儿子儿媳一同前往，碰巧儿媳来了月事，有种说法，在这种时期礼佛较为失敬，有人认为此属无稽之谈，但儿媳宁可信其有。她也就没去。她想，那时如果去了，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件事？想到这里，她恨不得飞到观音身边。着急也没用，现在要紧的是赶快找人。
但她仍然很焦急，焦急的时候就想祈祷。等不及赶到观音面前排起长龙，她转动着紫水晶手串，好像它是一件能帮忙转运的宝物。听说转运后，原来的东西就要扔掉，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串珠子要能发挥作用，扔了就扔了，她管不了那么多，只祈祷小天不要有事，这样的祈愿不够诚心，总要拿出自己珍视的东西交换，神灵才会感受到她的恳切。她愿意用什么去交换呢？她终于下了决心发愿，只要小天找回来，她一定做一个称职的奶奶，只要小天需要她的时候，她就一定陪在身边，而不是只顾自己快活地到处旅游……
景区很快就要关门。赏完景拍完照的游客正陆续离开海滩，工作人员正收起摄影的道具，落日正收拢它的光芒。只有那音响，犹自不识趣地播放着：“我衷心地谢谢你，让我忘却烦恼和忧郁。如果没有你，给我鼓励和勇气，我的生命将会失去意义……”
真实姓名：李谷雨 联系地址：上海市松江区文翔路1550号上海外国语大学松江校区研究生公寓 就读高校：上海外国语大学 专业：英语语言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