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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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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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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年误

我用了漫长的岁月才分清生活和艺术的区别,弄懂了人为什么哭,为什么笑;也明白了所有的结局不过是另一段开始。于是我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任由不喜不厌静静栖息。在那些漫长的岁月里,人们都叫我傻子。

我是风一样的存在。留下的,他们戏为耻辱,而我叫做人生。

我生活在一个原始和现代并行的村庄。一方面村子里的那些人端着打鸟的枪翻山越岭,斗着他们引进的的各种名贵的狗架,点着不明来路的炸药拆山寻矿;另一方面他们又喜欢呆在大而空的高楼里,让风微微撩着,让酒浇灌着自以为是的忠诚,让哗哗的麻将声呼叫自己热血沸腾的青春。不知为什么,我总怀疑自己是个外来客,因为所有他们引以为豪的统统被我踩在了脚底。

我的父亲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土地就是他的命。我的娘不安于室,先后三次不告而别,时间不等。每到这时我的爹就说,“娃他娘忙生意去了。”说完摇摇头,背起锄头一晃一晃地走了。我看他像是在追赶什么似的,脚步匆匆的,阳光在他身后被树叶分割成无数碎片,凌乱地扔到了地上。我坐在黑乎乎的小凳上等着。等到天黑得透透的,他也没回来。我想我不会再等他了,他也是个没良心的。再后来,我的娘忙生意,再没回来。

我的爹每天扛着锄头拼命的翻着地。他曾说咱家盖儿上那块巴掌大的地有点儿沙,最适合种花生;那块恶心地最大土最肥,每年结出的红薯又大又甜又甘心;河上那不大的一块儿地是穷土,撒点儿芝麻什么的,别荒着就行;水地用来种玉米麦子。每年他总是兴致勃勃地给地们分着任务,背起锄头,掂着种子的时候两眼冒光,像有两盏灯在眼里点着。可有一点每年都雷打不动——我的娘从来不下地。这一点儿,爹是默认了的。用他的话说,娘儿们力气小,在家做个饭还行。

我不知道地里到底有多少活儿。别人忙闲扯的时候,爹照旧往地里走。有人开玩笑说,“老憨,干脆把你家那几块地一块儿娶回来,都陪你睡呗,媳妇儿也省了!”

我的爹只笑笑:“庄稼人,地就是命。”

有时他带我到地里,说:“娃,你闻闻,这是土的香味,这个世界上,土香最香。将来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要记住咱是个土生土长的庄稼人。”我趴在地上,用鼻尖去触碰爹心中的圣土,可什么也没闻出来。我感受到的,是蛐蛐蝈蝈们的吟咏,蚱蜢和“大扁担小扁担”忽忽的跳跳。那些会叫的最是狡猾,我曾费了好大力气也没捉住一只。那不叫唤的,只要我瞅准,木桩似的蹲着不动,霹雳样的双手捂上去,它们就尽在掌中了。最后折一支狗尾草,一只只穿过头部串起来,一路蹦蹦虫似的回家喂鸡。其间我偶然抬起头,看到阳光和着汗水流淌在正抡锄头起劲的爹身上,竟像一幅古老的铜版画。

很多年后我终于闻出了土香。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味道,清新,甚至夹杂着一股腥味儿。这方面,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是最好的诠释,比如爹。他身上的汗味是夹杂了土的香气的,不懂的人永远不懂,就像娘。

十年之后,娘回来了。

我看着她,像看一个陌生人。这十年,我经过了风吹雨打,一路摇摇晃晃地走,支撑我的,是烈日下的那幅画。人是很奇怪的一种东西,明明当初你热衷的是捉虫打鸟,吃喝玩乐,可漫长的岁月过后,总有几个不相干的画面突然跑出来,仿佛那才是你一生真正的食粮,取之不尽。

八岁,娘第一次离开后到学校看我,带了苹果香蕉一大兜东西,还给了我十元钱,着迷地看着我。我一把接过她手中的玩意儿,转身冲到了厕所,将兜兜摔进了坑坑里;钱被我狠狠撕了个稀巴烂,也丢到了那里。小伙伴们吃惊地看着我,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跟站在厕所外面的娘绘声绘色地告状;我一脸自豪的出来时,花枝招展的娘脸上小河在流淌,我大笑着扬长而去。

夜里,却是我脸上的小河在流淌……我在想,虽然对我不是太亲近,但她,终于还是将我抛弃了。她不是好人!

娘无声无息地离开,爹无声无息地上地,我无声无息地上学。时间也一言不发地走着。虽然不知道温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可是仅有的那些东西,也在时间的发酵里慢慢变了味儿。

十二岁,娘偷偷到学校看我,门岗不让进,就打听我在哪间教室上课。周五放学老人说她遥望着我的教室在烈日下等了整整一个多小时才离去,我不屑地说:“她一人贩子,说的话您老也信?”

十八岁,就要高考了,娘回来要带我走。我想起来,她总是不言不语的,偶尔哼哼,也和爹无关。 我早就听人说,她不能再生了,就想着将我夺走。可如今她站在我面前,也不过是我心里的影子。

我盯着她说:“想要我走,也不是不可以,只要爹同意。”

“那,他呢?我跟他说。”

她的急切像冬天里期待百花盛开的笑话,投在地上张牙舞爪的。那模样真可恶。

“你真想知道?”

“嗯。”

她的坚定又一次逗得我开怀大笑:“在那里!”我随便指了一下远处,又将手收回来,“哦,不,在这里!”我指了指自己的心。

我分明看到她眼里的惊愕和跑得飞快的溪,却视若无睹,从枣红漆布满斑驳裂缝的老式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她。

我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十年了,她依然花枝招展,细皮嫩肉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时光在她身上走得这样慢。而我,几乎可以做她的父亲了。那些被指着骂“傻子”的岁月,那些爹爹不在的岁月,那些一到天黑就让人心黑的岁月,谁能洗白洗亮?她?

我紧紧盯着她。从头到尾,她的胳膊和手一直是颤着的,让我想起寒风中瘦黄的叶;眼泪像汩汩的泉,无声地流。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嘴也咧开了,她却始终不肯放声大哭,最后将信纸紧贴在自己的胸膛。那一刻,我竟觉得,她是将爹紧贴在心上的。可是,她那样的人,会长在土地上吗?

可是,这世间的事,是没有人能说清楚的。从那天开始,她留了下来。起初几天,她只是在屋里呆坐着不动,像个木偶,眼神滞滞的,似在回忆什么,有时候一个人会痴痴地笑,尤其在夜里,那笑让人毛骨悚然。外加每天不吃不喝。看她这个样子,我一声不吭。后来,好像突然间想通了什么,她每天只央我背了锄头,一个人在地里笨笨地瞎忙活。我也不知道,她使劲抡锄头的时候,脸上流的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

我始终没看过爹的信。爹说过,信是留给她的,没我的份儿。还说庄稼人,一定要一诺千金。又不许我有丁点儿不满她。我那时想,难道爹心里,她一个“私奔”的,能比我重要?再说了,他就满她了?

可村子里的风言风语从来都没停息过。我知道,即使没有我们,也会有别人。爹说:他们都是风一样的。人,总要说些什么才能证明自己是活着的。你听听就好,自己该忙什么忙去。

即便如此,仍然有一阵阵小风钻进了我的耳朵里。有人说,爹高攀了娘,娘不知什么原因默许了这桩婚事,但却不待见爹,一心东奔西走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累了,回来也只是歇歇脚;有人说,爹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女人找一个可靠又对自己好的男人不容易,娘找到爹是她一辈子的福气,却是个不惜福的;还有人说,娘得了一种罕见的病,不想拖累爹;而爹尊重娘的决定,给了娘一百分的自由,把自己的坏心情都砸到了土地里。在他心里,娘是比他视之为命的土地还重要的……

我不敢再听下去了。不管是哪种,都不重要了——逝者安息最重要。再说,这个世界总要有些谜才好,人活着才有奔头。现在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一定错了。因为娘从那天起留了下来,终此一生,再未离开。而且,也从来没有人来找过她。

听人说,若是人犯了一个错误,就必须用其他若干个错误来填补;这话不对。要是一个人犯了错误,就必须用他剩下的光阴做正确的事情,而不是要继续错下去。

我就是这样的。我的一生已经注定了要扎根在土地上,守护我唯一的亲人。我终于明白,我太擅长于虚构故事,当艺术和生活相遇的时候,只有傻瓜才会只看到艺术。而我,要倾尽一生来修补我迷失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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