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雨夜醒来,耳边环绕的,永远是屋里雨欢快蹦跳的兴奋。锅、碗、瓢、盆、桶们统统素面登场。顷刻间,每一滴雨都成了刽子手,生生的将无忧无虑从叶子的少女时光里剥离出来。如果周而复始的谩骂是叶子不能选择的,那么屋里的雨就是名副其实的天灾。每每此时,父的咒骂和母的哭泣总在不知不觉中一步步地向后退去。叶子常常在黑暗中瞪大了迷茫的双眼,一遍遍地问屋顶:太阳什么时候起床啊。念着念着,不知什么时候又沉沉睡去了。
多年后,叶子关于雨的记忆依然深刻如洗,仿佛不过是一段废置的木头,但那种与生俱来的纹路却早已和叶子的人生深深地融在了一起。逃是逃不掉的,留下来的,只有对岁月的忍耐。这种忍耐渐渐蜕化成一种叶子式的无言的抗争。然而即使遍体鳞伤也依然自信满满的叶子却越发惜字如金了。于是在别人的眼里,她成了一个异类。
叶子不管这些,她只拼命的学习。然而正因如此,父将怒火又一次对准了她。那天父爬上屋顶卸刚收的麦,母在房下喊她帮忙。在这之前,叶子的同学秋刚好来问一道代数题。叶子坐在窄窄的板凳上,就着床一遍遍地讲——直到现在,叶子的习惯也难以改过来——她学习时很容易就把自己放进去,这时倘有声音横空出世,定会吓她一大跳,而此时不在面前的任何声音都会被叶子自动忽略为零。
在叶子感觉不到的地方,愤怒正在积聚、上涨,濒临溃堤的边缘。斑驳的墙壁,昏暗的屋子,昏暗的光线,昏暗的心仿若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欲坠。父不知何时已冲到了昏暗的叶子身边,抬脚狠狠往叶子的腰间砸去。秋像见了匪般二话不说逃命去了。倒在地上的叶子像小板凳一样一头雾水,一声不吭。泪,就那样如屋内的雨,一滴滴地坠落在叶子昏暗的年华里。
记忆仿佛又回到了三年级。
那个阳光和煦的午后,父突发奇想买了支圆珠笔给她。那通身的绿就像嫩嫩的叶子,在阳光下亮得逼人的眼。叶子握在手中,仿佛将一个小生命攥在了手心。小手在笔顶轻轻一按,笔头就一溜烟跑出来,可爱得像叶子记忆中清朗的月。再按一下,那“月”便藏了起来。叶子一见便欢喜得不得了。
谁知被那不成器的二弟觊觎上了,非占不可。父让给他儿子,还哄她说要再买一支。她不允。毫无征兆的,父突然飞起一脚踹在叶子那小小的腰上。叶子当即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母在旁边恨恨地骂着:你个倔驴!让你倔!
所有的记忆似乎迷失在了山水画一般的岁月里,此刻反而越来越真实起来。那天她上了床,母躺在她外边,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可是现在,连那句恶狠狠的“让你倔”也听不到了。叶子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也许从一开始就已注定,她是一只单飞的雁,无论春夏秋冬,都只能艰难地飞翔。
记不清多少次了,叶子总是一个人茫然的走在大街上,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所以只有不停地走,也不知道什么叫累,反正走下去就对了,不用去想那些斑驳的影子,只要看见阳光就好了,看见绿色就好了,心里凉凉的,也不会想到哭。
时间就这样一点儿一点儿地拖着,拽着,所有情愿不情愿的都在河面上打了个旋儿,飞快地流走了。只有叶子傻傻地站在原地,憧憬着最初的欢愉。
春天,外婆家街两旁的杨树叶还很嫩的时候,叶子常常爬到树上寻找细小的枝,折成一截一截哨子长短的样子,接下来的工序可是技术活儿——要靠两只手的力量将娇嫩的皮完好无损地“脱”下来。常常专心致志很长时间了,也没创作出一件完美的乐器来。叶子从不灰心,水一样的大眼睛里载满了新鲜的希望。没关系,再来,再来……终于,天然的新鲜杨树皮哨子出炉了。嘴对着一端轻轻一吹,一声天籁刹那间溢满了叶子小小的心——那是坐观光阴的人永远不能理解的。每每此时,叶子的眼前便晃动着数不清的香香脆脆的小麻花。可是从前好不容易积攒的欢愉现在都长满了小刺,扎得叶子生疼生疼的,那些没人理睬的眼泪又泛滥起来。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么长,小叶子才明白,原来痛苦是一种藤蔓植物,只要生了根,便会越爬越高,贪婪的吞掉所有烟花般绚烂的欢乐,所以,要么选择沉沦,和痛苦妥协;要么就置之不理,守着自己的神往安安分分过日子。
叶子无可奈何的选择了安静。可别人是安静不下来的,到处都有冲动在偷窃,一不小心就会陷进爆怒和极端的埋伏。对此叶子深有体会。
多事的三年级。
叶子再也记不起,那时的自己怎会气得抓住同桌的头发疯似的朝墙上撞去。可怜的一向文静的孩子吓得只顾哭泣,竟连反抗也忘了。而暴徒叶子也跟着趴在桌上大哭起来——仿佛世界只有她们两个人。
后来,叶子的愧疚像疯长的野草越蹿越高,但是那个叫玉的女孩儿还是在以后的岁月里消隐了。可人这一生,愧疚是去不了根的,时间一长反入了骨髓,由内到外只戳着一种不可言说的疼。然而家里从来不曾停止过的“人祸”很快淹没了叶子。
常常半夜醒来,从眼缝里偷见母光着身子被揣下床,蹲坐在冰冷冰冷的水泥地上嚎啕大哭。那在文明之外的已不能称之为“语言”的东西却没有丝毫消停的迹象,只有晕黄的灯眯着眼睛,心里不停地默念“罪过罪过”。有一次,叶子甚至瞧见母膝盖上留下的罪证,那伤疤足有一枚铜钱大小,看上去已有不少日子了。
那时叶子才十三岁,但她已经觉得自己远比三十岁还要老得多得多了。为此,叶子终生厌骂。
白天,她尽可能多的一头栽到作业里游个不停;夜晚,她常常沉迷在那些飞来飞去的武侠里,梦见一个白胡子老人要收她为徒,还说她的爹娘在哪个院子里正盼着她。她听了后终于绽出清月般的笑。那白胡子老爷爷边摸她的头边说:这孩子。然后她拉着老爷爷的手正准备起飞时,所有的一切突然不见了。叶子不得不一次次跌进臭气熏天的现实中。
可,即便是做梦,那美好也是光源啊。这光源既然已经温暖了那么多陌生人,一定还会温暖更多陌生人的。那么,在梦里不停地走下去,不是很美很美吗?
叶子不由抬起头,望着十六岁的天空。仿佛万籁俱寂,眼前只飘过十三岁扶着自家柴门木桩的自己。对面是面黄肌瘦的土坡,土坡下那块还算平整的场地被临时做了哀悼的舞台。刚才的欢歌笑语即刻便消失殆尽了,舞台上现在哭声一片。叶子不知道是谁去了那个陌生的世界,也不知道那人会不会因此而高兴,只记得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多年之后,叶子在回忆这段往事时写到:
宁静,唯有心灵的宁静,才能让我们正视自己的内心,发现生之目的。蒙田说:“生之本质在于死。”难道生的本质仅仅在于死吗?我不禁簌簌落泪。我坚决不承认。虽然生的结局必然是死,但是生一定有更好更高更善的目的和意义。那就是——生是为了追寻生而存在,生是为了自己更好的生,同时也是为了别人更好的生。在这个意义上,生就是生本身最好的目的。尽管它紧挨死亡,但死却是我们每个人向大自然交上的再完美不过的答卷。
那时叶子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要离开吗?现在,也只有上学是唯一的出路了,可是,仅中专报考费就已相当于父两个月的挣扎所得。叶子忐忑不安地如实上报后,砸下的霹雳是:光报名就要这么多,吃人啊?!不要再给老子上了!
叶子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了头顶,她晃了晃僵硬的脑袋,努力忍住决堤的冲动,转身走进漫天冰冷的风雪中。伞沿抖下的雪瀑遮住了视线。目之后及,哪里都是飞舞的迷蒙。中午的街昏睡得跟黑沉沉的夜般,仿若一只大得无边的幽灵,飘渺,阴森,寂寥,贪得无厌。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喷涌而出,像刀割般冰冷了叶子僵硬的脸。她走啊走,仿佛自己只是一片幽灵肚子里的小雪花,永远也走不出这寒夜的梦境。
然而即使行走在海市蜃楼中,叶子也会努力让自己相信,只要双脚不停地走,绿洲总会跑出来的啊。
永远记得,外婆家最大的屋子正中靠墙立了一张八仙桌,两把旧式木椅紧挨着分列两边,古老的暗红像剥落了光泽的枣,裂纹犹自吞噬着沧桑。桌子前面,垂下的红布遮住了遥不可及的冬夏春秋。然而很多年后盘旋在叶子记忆里的,却是八仙桌靠墙上方悬挂着的玻璃装裱的《寿与天齐》。
那画再平常不过,松下孤单单一只鹤终日抬头凝望着红日,可不知道为什么,叶子总无端觉得仿佛因了这过往的炼狱,那小小的头顶便愈发光芒万丈了一样——便是现在也这么认为。那样醒目的艳,仿佛不管走了多少年,只要看到这画,哪怕只一眼,便能让人坚信自己的人生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可以如斯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