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媳妇在院里打娃,边打边数落。四婷正在房间收拾,听见声音,就从窗子向外看,媳妇正扬手,孙女不躲不闪,只是低着头默声哭。四婷急忙从房间射出来,拦在媳妇面前,把娃给自己怀里拉。这一拉像着了火,媳妇更来了气。越发扑过来,抓孩子的胳膊。孩子给四婷怀里躲。四婷挡着媳妇的胳膊,急切切说这是弄啥呢弄啥呢,好好说么。媳妇抓不住娃,一把拽过四婷往旁边一摔,四婷立脚不稳“啪”的一声,四脚朝天绊倒在地。好巧不巧,头恰好撞上花园旁边的石头上。四婷只觉得尖锐的疼并伴着天旋地转,几次爬都爬不起来。媳妇头也不回,把娃带出大门。孙子回头看了一眼。
院子里真静啊。儿子去了西安,给一个工地走水电。家宽(四婷的男人)也不知游魂到那,吃饭就进门,碗一搁,人就不见影。四婷就一个儿子,前几年给娃结了婚,四婷就把家给媳妇当,甚至把积攒多年的5万块钱也交给媳妇。四婷说,家早晚都是娃的,迟给晚给都要给,还不如早给,免得撕破脸,用钱的时候向娃要。何况自己也乐于当甩手掌柜,享享清福。村子里有几家正闹矛盾,媳妇千方百计、鸡飞狗跳闹着要公公的工资卡,说啥话的人都有。一部分人说老了就给娃,家就让他们当,老了也不花钱;一部分人说娃当家没问题,钱不能交,自己用钱时不给咋办。四婷给家宽说,交就交,落个省心。家宽是四婷的男人,家宽不这样认为,自己的马叫别人咬,再说老子问儿媳妇要钱,也没有这个理,最主要的是他不想看人脸色。家宽拿不住四婷,四婷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四婷躺在冰凉的院子,刚才那阵眩晕过去,现在好了,但是她忽然觉得浑身没一丝气力。看着这个熟悉的家,看着她和家宽奋斗了多年才盖好的三间两层楼,古铜色四合扇门,白色落地瓷片,西窗不远处是自来水。院子宽阔,干净整齐。起先是身子下躺着的方正的水泥地,院子太长了,就给院子中间打了条水泥路,路东边种了牡丹,西边种了一块一块的菜地。一直通到街道边,临街的院子围墙是黑色不锈钢围栏。尤其牡丹花开的时候,院子里总聚集了一大帮人,麻将桌子支起,打牌的,喝茶的,赏花的,热闹得很。两段大约三四十公分高的石头做了隔离花墙。石头是孩子没结婚时和家宽在河底筛石子卖石子的休息时间,自己零里零碎捡拾的。
四婷喜欢在那一堆堆石头里看看,翻翻,每找到一块就像孩子一样拿起来叫家宽看。每到这时,家宽就像看春天麦地里开放的包包花,妩媚,娇艳、泼辣、秀美,他喜呵呵看着四婷,嘴里说“好看好看“。四婷每到这时就露出欢喜且认真的表情,说那可不是一般的石头,是会说话的石头,上面的各种花纹,有的像一条盘旋的白色飞龙,有的像高压线塔,有的像一个玲珑白菜,有的像立体感强烈的大蘑菇,更有的像踏浪飞奔而来的俊马……它们是带着秘密来的。四婷看着熟悉的这一切,忽又觉得陌生,她不知道为什么,想放大声哭,又不知道哭什么,眼泪涌出来。她挣扎着爬起来,地面太凉了。
头咋这疼的?四婷随意的用手摸了一下,黏糊糊的,把手抬到眼前,“血”!再一摸,头发上一大片都黏糊糊的。她吓了一跳。赶紧给男人打电话,快回来。那边问咋了。四婷说她要去医院口袋没钱。向媳妇要。家宽没好气地说。你还不知道么?刘三给娃娶媳妇,向媳妇要钱给人随礼,媳妇说她没钱。你不是能行的很么!我没钱。男人把电话挂了。四婷嘴里骂了声,又给家宽打,那边干脆关机。
这可咋办?四婷角角落落找钱,月前她整理以前的旧羽绒服,随意地手给口袋里摸了一下,竟然摸出二十多块钱,那个兴奋,甚至是心跳,甭提有多高兴,这次她依然希望有这个奇迹。但是徒劳。也实在没精力再翻箱倒柜。头还在疼。四婷口涩地又给媳妇打电话,要钱。媳妇也没问原因没好气地回复:一天到晚就是钱钱钱,光知道要钱,谁挣钱了?谁给一分钱了。说着电话也挂掉了。
四婷摸摸口袋,还有六块多钱,到县上的路费基本够了。差几毛钱给司机好好说说,求求人。一路哭着坐车到县城找二哥,二哥没在,二嫂正逗弄一岁多的小孙子。四婷一看见二嫂就连哭带说,这日子没法过了。黑瘦机灵的二嫂向来和四婷说得来,看见妹子受了委屈,连忙问“咋了?哭啥呀?”说着话顺便掏出手机,说道: 赶紧回来,四婷来了。
不多时二哥从外面急呼呼进来,四婷看见二哥更是伤心,二嫂眼尖看见妹子头顶头发有些异样,一手抱娃一手轻轻把妹子头发捋了一下,这一捋吓坏了——血。二嫂惊慌地把手指递给二哥,二哥吃惊地看了一眼二嫂,赶紧从口袋掏出二百块钱: 四婷,哭啥呢?啥话都不要说,给医院走。二嫂急忙把娃塞到二哥怀里,一把拉起还在“呜呜”哭泣的四婷,就给医院奔。
约摸四十多分钟,二嫂和四婷从外面进门。四婷头顶缠着刺目的白色纱布。二嫂说缝了四针。娃看见二嫂,两手扑棱着像蝴蝶一样要二嫂抱,二嫂从二哥手里接过娃。这到底咋回事呢?二哥问四婷,眼睛却看向二嫂。
为娃。看着媳妇打娃,自己就上前拉,结果自己绊倒了。绊倒了也没人管,问媳妇要钱,媳妇不给,问家宽要钱,家宽还把自己怼了一头子。四婷看着二哥二嫂,眼泪又涌出来。二嫂说: 那是借娃胡撒气。人家教育娃你给跟前就不要拾,她妈把娃能打个啥。四婷说: 咱是诚心待媳妇,把娃看得宽敞,咋不落好哩。家给她当,积攒几年的钱都上交,孙子由我来带,做饭,打扫卫生,一天忙得鬼吹火,咋就落不下好。就为把家让给媳妇当,家宽还生闷气,干脆啥都不干,基建队缺人叫了几次,都不去,问的紧了,说是自己出苦力挣钱,用钱还要看脸色。儿媳妇不理解,家宽不理解,这日子没法过了。
哭能解决问题么?一直在听的二哥问。首先你叫娃当家这一点就错了。媳妇刚进门,才磨合哩,年轻人不知深浅,你咋能叫娃当家?还把攒了几年的钱都交了。你都不想孙子问奶奶,我想吃糖豆了,你总不能说,去,叫你妈买去。一回两回能行,三回四回娃爱你不?在人多的场合中,你都不嫌丢人?再说男人口袋装个钱买个烟,你总不能叫家宽向儿媳妇要钱么。这成了啥事嘛?这事你从头就错了。你就没个头疼脑热?你以为你是铁人?买个感冒药这小钱难道还要向媳妇要?娃们负担也重,只有胜娃一个人挣钱,邻里红白喜事,一家人的开销,这都不小哩,这家也不好当,没钱的家更不好当。根子还是钱紧,缺钱,谁都甭怪。
二嫂抱着娃,一边抖,插话道: 隔壁得水他姐跟你害一个病,没人管,不过比你年龄大,七十多了。当初分家,老大分给大儿,老碎分给碎儿,说得清。现在大儿不管,给人家也摊不上事,大儿把他爸后事安顿了。老碎管他妈,老碎又不管,没力量管。分家时老婆看碎儿可怜,没娶媳妇,就带着苹果树跟了老碎。那时间苹果树就是摇钱树。老大媳妇生气,但也没办法,只是在老大耳边常嚼耳根子。老碎花了18万娶了个二婚女人,女人来时带着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娃。得水他姐想只要娶个媳妇,有媳妇就有娃。也算是给老碎安了家。老碎媳妇是云南的,过了半年后,说是要去缅甸打工,有熟人。老碎说,咱这好多地方招工,就在这里打,不图挣大钱,就图咱一家人在一起。媳妇说那边工资大,执意去了缅甸。起初一个月还寄回来一点钱,后来就联系不上。人倒霉的时候,啥事都给一块凑。苹果树不接苹果了,也不是老碎家一家苹果不结果,是整个乡的苹果树都瞎了,即就是挂了少量苹果,没味道,苹果没人要了,摇钱树倒了。人都说地气转了。雪上加霜老碎竟然得了尿毒症。得水他姐为碎儿看病把她最后的积蓄都花光了。人老了,没钱了,老碎动辄和他妈就吵,甚至把他妈关在门外边。老婆现在可怜得很。想回到大儿那边,大儿媳说她把她爸管下场了,明摆着的事,不要老婆。她自己也没脸过去,苹果卖钱的时间跟了老碎,现在不挣钱了又要跟老大,说不过去。老婆说她想给人打天天工,没人要,嫌弃她年龄大了。老婆以前也是能行人。一步走错了。
你说那远的干啥呢?二哥瞪了一眼二嫂。四婷,媳妇管娃你就摘利身子,教育娃留给媳妇,你跟不上年轻人思维,你也教不了孙子。你现在也就五十多岁么,正年轻。趁你还年轻,找个挣钱的路。要么在县城找一份工作,人挪一步活,你有钱了,首先你不伸手向娃要钱,还能给娃们补贴上。一潭死水就变活了。
四婷心里开始泛活了。以前卖个石头能养活家里,后来上面禁止私人开采,也就罢了。后来给儿子把婚事操办了,她以为给娃把媳妇一娶,自己啥都不用管,给媳妇看个娃,打打后手,过清净日子,不用再拼,想的太简单了。不干活就没钱,没钱家里就有矛盾,家是用钱向前推进的。农民不像退休干部,没有退休金,没有月月见钱,得给自己养老挣钱。她忽然想明白这个问题。
四婷看了看二嫂和二哥热切的眼神,舒了一口气,说: 是哩,我也被教灵醒了。手里没钱,就没底气。向娃要(钱)那是截茬。我不来县城里打工。在家里跟我村子的人一起去做活。我们那一块,从春天给毛桃对花、蘸果、疏果、下果、入库、捡果、上车,只要想做活,天天就有活。见一个日头就是一百元,当天就结账。二嫂欣喜地看着有了笑容的四婷: 婷,这好的事!你出一天门就是一百块!这钱在家里一天就花不完么,院子里又有菜,只是给娃买一些零吃的,邻家红白喜事,你就皮肠放厚主动掏钱,媳妇还能有啥说的,日子好着呢。钱花不完了,给你还能存一点。四婷看着二哥二嫂说她早有了这个打算,今天回去就给媳妇说。
2024.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