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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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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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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巨人的叹息

混凝土的灰色,是这片荒野的母语。它吞噬了地平线,涂抹掉天空的蓝,只留下一种沉闷的、永恒的、吸饱了风沙和寂寥的砼灰。

他们们就伫立在这里。又或许,是深陷。巨大的、未完成的、或已废弃的楼房骨架,如同史前巨兽风化的肋骨,被粗暴地夯进荒原焦渴的泥土里。它们没有门窗——那些方形的黑洞,是风的长笛,是雨水的竖井,是时间啃噬后留下的、永不愈合的疮口。

阳光是粗粝的砂纸。正午的毒辣白光,毫无怜悯地打磨着巨人裸露的躯体。混凝土的表面在亿万次灼烧与冷却的轮回中,早已褪去了新生的光滑,暴露出骨子里的粗粞。那是搅拌不均的砂石颗粒,是模板剥离后残留的木纹疤痕,是钢筋在锈蚀前最后挣扎的、深褐色的泪痕。水渍如同丑陋的胎记般从高处的板缝蜿蜒爬下,在灰色的皮肤上拖拽出深褐、惨白、甚至带着一丝诡异苔绿的泪痕。这些痕迹随着光线的移动缓慢地爬行、癌化、扩张,如同巨人皮下缓慢扩散的坏死组织。

荒野里唯一的访客只有一阵阵的风。它穿过那些空洞的窗框和门洞,发出悠长、空洞、时而呜咽时而尖啸的哨音。那并非风本身的声音,是巨人躯壳內悲苦的共鸣,是风在它们空洞的腹腔、冰冷的脊柱(那些裸露的、锈迹斑斑的钢筋)、以及巨大的混凝土腔室里,被挤压、被扭曲、被放大的悲鸣。哨音在楼与楼之间回荡、碰撞、叠加,交织成一片无形的、低沉的叹息之网,笼罩着整个荒野。这叹息沉重、干涩,带着铁锈的腥气和尘土干结的粉末感,沉甸甸地压在耳膜上,压在肺叶上。

听,巨人们在叹息。

走近一个巨人。脚下的土地布满碎石、凝固的水泥块、断裂的预制板碎片,还有半埋于土中的、扭曲成麻花状的钢筋。空气里弥漫着尘土被烈日反复烘烤后特有的焦土味,混杂着水泥自身散发的、一种冰冷而碱性的矿物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陈旧的尿臊和绝望——那是曾经短暂寄居于此的流浪者,或者更早的、被遗忘的建筑工人,留下的最后一点属于“人”的微弱痕迹,正被风沙和水泥的呼吸无情地分解、吞噬。

触摸粗糙的墙面,带来的倒是一种奇异的酥脆感——表层的灰浆在风化中变得疏松,稍一用力,便簌簌落下灰色的粉末。粉末下,是更深、更坚实的灰暗。墙体在吸收热量,又在阴影中迅速冷却,温差在它巨大的身躯内部引发无声的吟,那是肉眼无法看见的、细微的裂纹在悄然滋生、蔓延。墙面上,残留着模板的印记:粗糙的木纹、脱模剂形成的油渍、甚至某个工人模糊的手印或潦草的数字标记……这些痕迹被永恒地浇铸在水泥里,成了这些巨人皮肤上无法解读的古老刺青。

风挤进腹腔。

听,巨人们在啜泣。

抬头仰望。宏伟的、未经修饰的混凝土梁柱如同巨神的臂膀,野蛮地交叉、延伸,切割着灰蒙蒙的天空。那些预留的钢筋接头,从断裂的楼板边缘狰狞地刺出,早已锈蚀成深红褐色,扭曲成痛苦挣扎的姿态,像被斩断后风干的黑色触须,徒劳地伸向虚无。某个未封顶的楼层边缘,一根锈蚀的钢筋突兀地垂下,末端挂着一片早已风化成灰白色的、不知何年遗落的编织袋碎片,在风中神经质地抽搐、颤抖,如同巨人残躯上一块溃烂的皮肤在风中剥落。

夕阳低垂,像一滩粘稠的、冷却的铁锈,涂抹在巨人冰冷的身躯上。灰色被染成一种不祥的、带着淤血感的暗橙。巨大的阴影从它们脚下爬出,迅速拉长、融合,将整片荒野拖入更深的、属于混凝土的灰黑之中。哨音也在暮色里变得更加凄厉、悠长。那些空洞的窗洞,此刻成了深邃无比的黑眼睛,凝视着迅速黯淡的荒原,也凝视着彼此。它们巨大的、沉默的轮廓,在暮霭中显得愈发沉重、孤独、亘古。

风停了片刻。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降临。就在这死寂的核心,从某个巨人最幽深的腹腔内部,传来一声悠长的、沉闷的、仿佛来自大地肺腑的“轰——”。

听,那是巨人的叹息。

是混凝土在自身重量下,亿万次冷热交替后,那无法抗拒的细微位移发出的呻吟。是钢筋在锈蚀的枷锁里,绝望的膨胀与收缩。是荒野的荒芜,是时间的重量,是“未完成”与“被遗忘”共同挤压下,这水泥巨人庞大躯壳发出的、唯一能被感知到的存在之痛。

叹息落下,又被无边的砼灰色寂静彻底吞没。风再次穿过空洞,哨音复起,编织着下一轮永恒的、无声的悲鸣。巨人们依旧深陷在荒野里,以砼的沉默,承受着宇宙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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