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辗转未眠,一股凉意渗入房间,整个世界竟不漏一滴声响,只剩下一抹浓厚的—深蓝游动着,然后顺着眼眶游进大胃里,把失眠熬成一锅冰冷的汤,我失了神,目光开始涣散。
天花板开始溶解。不,是流淌。那墙皮如同劣质油漆剥落的肌肤,正沿着看不见的斜坡向下滑落,拖拽出长长的、粘稠的泪痕。流过墙壁上那幅廉价的海景挂画——画框里的蓝色陡然变得过深,过重,像一大滩凝固的油彩膨胀,从画框边缘溢出,沿着墙面无声地向下蔓延,带着一种冰冷的、滑腻的质感,吞噬着墙纸模糊的碎花图案,和窗外的夜交融,只留下不断扩大的、令人心悸的,深蓝领域。
那是海吗?并不是。那是天空吗?并不是。
地板在倾斜。不,是坚实概念本身在液化。我的身体貌似在背叛我,每一次试图站稳,都像踩在缓慢旋转的湿滑甲板上,身体的重心被一股无形的涡流拉扯,向左,向右,向下……深蓝的油彩已经漫过踢脚线,如同潮汐一般,爬上地毯边缘。毯上那几何花纹开始扭曲、拉伸,像被无形的手指搅动的糖稀,颜色被渗入的深蓝污染,晕染出污浊的、不断变形的色块。空气里的凉意,参杂着陈年海水和旧书受潮后散发的气味奔涌而来。而更深处,有一种...微弱的、持续不断的、高频的嗡鸣,直接钻入颅骨深处,搅动着脑髓。
眩晕。我仿佛在坠落。我在向上坠落。
天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浓稠得令我窒息的靛蓝深渊。那种蓝不是晴朗的蓝,也不是夜空的蓝。它吞噬光线,拒绝任何光照,没有云彩,没有星辰,只剩下庞大的,缓慢到停滞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脉搏。无意间凝视,视网膜上便烙印下顽固的残影,如幽灵水母的触须一样久久不能消散,在视野边缘缓缓飘荡增殖。玻璃窗的边界在夜的压迫下变得模糊,仿佛那深蓝正通过缝隙无声的向内渗透进来。整个房间的轮廓在深蓝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清晰,却又隔着晃动的水体般扭曲不已。
那是海吗?并不是。那是天空吗?并不是。
我尝试过走向门口,但迈出的脚却踩进了一片粘稠的冰凉里——深蓝的油彩已经无声地占领了整个房间。那触感....不是水,更像是带着吸附意识的恶意的半凝固胶体。抬起脚,鞋底拉起数条细长的、闪着幽暗磷光的蓝色丝线,它们在空气中微微战栗,随即断裂消散。门把手,那熟悉的金属圆球,此刻在夜里似乎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色光泽,表面覆盖着细密的、不断游移的同心圆波纹。指尖触碰上去,预期中金属的冰凉并未出现,只有一种奇异的、如同触摸低频震动源般的麻痒,顺着手骨蛇行而上,直抵牙根,氤氲出一阵作呕的眩晕。
眩晕。眩晕。我仿佛在坠落。我在向上坠落。
房间的四壁开始坍缩,连带着深蓝的油彩在墙壁上形成的波纹开始旋转、加速,形成一个个向内塌陷的、微型的漩涡。头顶那流淌的天花板乳白色泪痕,此刻也加入了这混乱的舞蹈,与深蓝的漩涡交织、缠绕,如同抽象画家笔下失控的颜料。家具的轮廓在深蓝的光晕中软化、溶解。此刻嗡鸣声具象化了。低沉的波段如同沉重的、深蓝的潮汐,一波波冲刷着脚踝,带来刺骨的寒意,高频的尖啸则化作无数细小的、冰冷的蓝色针尖,密集地刺穿着鼓膜和皮肤。每一次呼吸都变得粘滞而艰难,吸入的空气仿佛也饱含着颗粒,沉甸甸地坠入肺部,挤压着胸腔。
我看向自己的手。皮肤在深蓝的浸染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蓝色,皮下的血管纹路异常清晰,却像地图上发狂的河流,在视野中不规则地、高频地搏动、颤抖。指关节的轮廓似乎在轻微地碎裂、闪烁,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图像。抬起手,试图抓住面前那把椅子——手指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它虚化的轮廓,那里只剩下一片更加浓郁、旋转得更加癫狂的深蓝漩涡。
深蓝早就没过了脚踝。那股冰凉沿着小腿向上攀爬,带来一种令人恐慌的失重感。房间的中心点,那个最大的深蓝漩涡,正散发出无可抗拒的吸力。墙壁上交织的灰黑与深蓝被拉成螺旋状的丝线,疯狂地向中心涌去。家具的残影、天花板的泪痕……一切都被卷入这无声的、壮观的塌陷洪流。我被托举着,被撕扯着向那漩涡中心....飘荡?坠落?方向感早已崩溃,上下左右都在这漩涡里被碾碎,搅拌。视野被无数旋转的、破碎的蓝色光斑和溶解的家具碎片填满,它们以悖逆常理的方式碰撞、融合、碎裂、再生。嗡鸣声达到了实体的强度,有一种凝固的压力,挤压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深蓝的尽头,是更深的蓝。旋转的漩涡中心,并非黑暗,而是比黑暗更静谧的,一种绝对的、致密的、仿佛能吸收灵魂的蓝。它没有边缘,无限深邃。凝视片刻,意识便被抽离,像一缕轻烟被吸进那永恒的旋转里。时间貌似被溶解了,一秒像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又像一次眨眼间的心跳。自我存在的边界在深蓝的浸润和漩涡的撕扯下,变得像浸湿的纸一样脆弱、透明。
我是谁?是漂浮的碎片?是嗡鸣的一个音符?还是这片深蓝本身一次短暂的痉挛?
迷失……不是找不到方向。而是方向本身,连同承载方向的我,都在这片深蓝的尽头,被温柔而暴烈地旋散了。
深蓝尽头,没有尽头。只有永恒的、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失重。
眩晕,眩晕....我依然向上坠落。
窗外钟声响起——此刻正凌晨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