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晚霞

晚霞又一次降临了，又一次铺开天际。它是否记得昨日？只是铺开今日的暖色，如同展开一张崭新却透着旧痕的熟宣。昨日的金红、紫蓝、那些被风揉皱又抚平的云絮，去了哪里？天空沉默，以一片近乎纯净的空白作答。昨日的笔触被彻底抹去，没有挣扎的褶皱，没有叹息的残留。铺陈的暖色崭新的毫无负担，却又浸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亘古气息，一种被时间反复摩挲后的陈旧光泽。那是崭新的涂抹，还是昨日的重播？天空沉默。晚霞如此周而复始，仿佛患了阿尔兹海默症，每日都要将昨日之事忘得一干二净。它又来了，这黄昏的展览，一如今日才刚刚开幕，昨日仿佛从未存在过。晚霞自身，是否携带昨日的记忆？

勾勒着，描绘着，云层被无形巨笔饱蘸颜料，褪去单薄，析出暖铜微光，又在沉郁中沉淀为深海，而后隐隐泛黄，如熟的饱满麦田。色彩被缓缓搅动、晕染、叠合，流淌渗透，在暮霭中模糊了边界，它们被塑造成图片文件，每日准时打卡提交。然而那铺展在天穹的图案，分明是此刻刚刚诞生的造物，却又在每一缕光线的转折处，微妙地呼应着某种轮廓，承接着昨日褪色时残留的、若有似无的余温，仿佛血脉里流淌着无法割断的古老记忆——某种无法被彻底格式化的基因，在崭新的涂抹下悄然延续。是记忆的残留，还是无意识的模仿？晚霞自身，是画师还是画布？

高楼构成的沉默阵列，被这暖色的霞光环抱，棱角竟也显出几分奇异的柔和。冰冷的玻璃幕墙不再是纯粹的反射体，它们吸纳了光，消化了光，再吐纳出更温和、更内敛的光芒。无数扇窗户，此刻像无数只沉静的眼，镶嵌在城市的体表。它们平静地仰望着天空上演的这幕循环剧目。那眼神里没有厌倦，没有惊奇，只有一种近乎恒常的、深海般的接纳与包容。晚霞对它们而言，并非外来的表演，而是日程表上一个被时间之手轻轻打钩的、体温尚存的刻度，是庞大机器运转中一个值得短暂驻足的温暖驿站。

深蓝的绒幕缓缓向上合拢，暮色无声渐沉，城市灯火依次亮起。不似以往那般冰冷的驱逐，如刀般粗暴地切割残存的暖色。此刻的霓虹灯更像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纱幔，带着几分犹豫和试探，尝试着温柔地覆盖那最后的霞彩。晚霞并未感到被驱逐的恐慌，亦没有被蛮横撕碎的痛楚。它像是被这层光的薄纱轻轻安抚着，在这温柔的包裹下，渐渐变得稀薄、透明，色泽缓缓沉淀、稀释，最后像一幅被清水小心晕开的水彩，丝丝缕缕，悄然融入渐深的夜色之中，完成自身最宁静的谢幕。随后，取而代之的是从容铺开的人造霓虹，稳定地，均匀地涂抹于沉入暗影的角落，如同城市均匀的呼吸，无声地宣告着：

“今已落幕，明日此时，请君重临。”

似乎循环已然敲定，似乎遗忘成为必然。

然而，就在光影彻底交接、界限变得最为模糊、最难以分辨的微妙瞬间—当最后一片可见的霞彩已溶于深蓝，霓虹光刚刚稳固立足的刹那，一小团稀薄到几乎无形的暖色气息并未完全溶解消散，它没有挣扎，没有嘶喊，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形式的宣告。它只是变得更轻、更淡，悄然附着在某栋高楼顶层，一扇铝合金窗框冰冷的边缘。它不像伤痕，一滴无意间被遗落，被时光晕染开的、极淡的暖色水渍，带着近乎固执的温柔，极其缓慢地、深入地，渗透进金属那拒斥一切的肌理深处。

这一小点光学幻影，在笔直窗棂构成的黑色线条间若有若无。无人深究它为何在此停留，亦无人刻意去铭记它此刻的存在。它只是安静地存在着，沉默而坚定，如在庞大叙事即将翻页之际，成为未被完全擦尽的、温柔的句读，一个落在城市巨大幕布行将合拢的缝隙里的、带着余温的微小顿点。它微小，却连接着已逝的暖色与即将到来的冷光，成为晚霞向黑夜递交的最后一份温度证明，一个关于“今日曾如此”的微弱印记，一次对彻底失忆的、无声的抵抗。

晚霞离场了。它终于褪尽了最后一抹色彩，潮水般退回了它深不可测的故乡。明日的此刻，它将再次准时漫过天际。那铺展的色彩将会是怎样的笔触？会是全然崭新、毫无负担的构图？还是今日的依稀回声，以另一种形态悄然归来？它只是准时降临，准时退场，周而复始。晚霞是否记得每一次涂抹的细节呢，它呈现色彩如同呼吸般自然，却吝于回答关于自身记忆的追问，未吐露分毫。

天空重新变得空旷而深邃，充满期待地等待着下一次被未知之手涂抹。巨大的城市齿轮在惯性中沉默运转，表面被循环的潮水打磨得光滑如镜，昨日的刻痕仿佛已被彻底抛光，麻木的感知着不变的夜。晚霞以巨大的空白覆盖昨日，宣告表面的遗忘已然完成。而窗棂边缘残留的、那几乎被遗忘的微红余痕，它被城市巨大的、沉默的身躯所吸纳。它悄然渗入了脚下这片即将次第亮起的、无数格子间的灯火，渗入了千万窗棂后即将点燃的、属于人间的温暖光点，它并非昨日的灰烬，而是沉降的星尘。

或许失忆并非彻底的抹除，而是把记忆沉降为底色，潜入每一次看似崭新的铺陈深处，成为支撑明日的无形底稿。循环的齿轮永不停歇，但每一次转动，是否都悄然碾磨着昨日渗入的、微不可察的暖痕？天空沉默，大地无言。只有那微红是晚霞留给自身的、唯一的备忘，也是留给仰望者的、一个关于抵抗与温柔的、永恒而模糊的谜题。

黑夜拢起羽翼，繁星渐起。如同无数微小的问号，悬在巨大的遗忘之上。

今已落幕，明日此时，请君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