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无意间闯入的某处,而非旅途的终点,踏入这某处的那一刻,便雾气绵延,忘了来路。一场雨而已,但只是不知从何时下起,仿佛从世界的起始、时间的胚胎里,就带着永恒而绵密的节奏,潮湿着。恍惚间察觉,或许这雨本身就是一个世界,一个被雨水浸透、冲刷至时间尽头的世界。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气味,像是旧书页受潮后散发出的,混合着尘土与记忆的芬芳。伸出手,指尖并未感到湿润,也没有被穿透的实感,却仿佛穿透了无数层薄如蝉翼的过往。它们凉丝丝的,不是水的凉,而是一种情感的凉意——是童年某个夏日午后,那口深井里提上来的西瓜的凉;是多年后,在深夜触摸枕边泪痕的凉。
雨滴漫天悬浮。他们被大地的引力排斥,仿佛有某种更古老的法则固定,整场雨清爽,粘稠。屏住呼吸,生怕一丝微弱的气流,便会搅乱这由刹那构成的星图。目光游移,被那些形态各异的雨滴所牵引。亿万颗水珠静止在空中,像被冻住的浪花,有的保持着他们即将坠落时的饱满姿态,有的像被遗忘的风筝没了形状,又有的像细长的棉线,向下柔软的刺去。某颗最为饱满圆润的,内部封存着一声清脆的笑语,那是三岁时,追逐一只肥皂泡时发出的、毫无杂质的欢欣,气泡的七彩光晕在水珠里缓缓旋转。旁边那滴失了形状,边缘模糊如雾的,包裹着一场年少时未能尽兴的痛哭,泪水与雨水在其中交融,蒸腾起一片咸涩的薄霭。
将雨水固定住的,只是记忆本身的张力,是无数“未完成”的瞬间所共同维持的、精妙的平衡。
雨声是存在的,却非敲击万物之声。它更像是一种背景的嗡鸣,一种来自深处的白噪音,是万籁俱寂的喧响,所有这些被封存的情感、未竟的思绪在无声地共振,形成一片低频的、持续的背景嗡鸣,抚摸着耳朵,也抚摸着灵魂。在这嗡鸣里,依稀能分辨出许多具体而又飘渺的声响:摇篮旁母亲哼唱的、已忘了歌词的曲调;课堂外传来的、被拉长了的蝉鸣;有某个深夜,火车驶过远方的、孤独的汽笛;还有某个深夜未接的电话,听筒里只剩电流的蜂鸣……它们从雨和雨的缝隙里飘荡出来,世界被这无尽的水色丝线纺成了一匹没有尽头的、灰蒙蒙的绸缎,层层包裹。
伫立雨中,意识也慢慢开始被这雨同化。喜悦、悲伤、所有引以为傲或不堪回首的经历,都正被一丝丝地抽离,融入这无边无际的、温柔的虚无里。这里没有衰老,因为没有青春可供凭吊;这里也没有诞生,因为没有死亡可供怀纪。这里没有过去,因为没有未来可供追忆;这里也没有未来,因为没有过去可供期待。它只是一个“存在”的瞬间,被无限拉长,直到“存在”本身也失去了意义。它也只是一场盛大的、永恒的“正在发生”,一场下给虚无看的、无穷无尽的雨,但发梢是干的,衣衫也未曾湿润。只是摊开手掌,掌心却清晰地印着一道水渍的纹路,蜿蜒曲折,像一道干涸的河床,又像一句无人能懂的谶语。
当我终于从那潮湿中析出,回到这只有指针滴答行走的世界时,眼角慢慢留下带着尘土气味的泪,它是我从时间尽头带回的唯一信物,一个确凿的、关于那片虚无的证据。那场雨确实存在,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我的血脉里,无声地、永恒地,下着。
轻轻擦拭去泪水,周围所有流动的时间,只显得像一场慌乱的、值得怀疑的、潮湿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