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卡太老实,读小学那会,有次考试只得了4分,他悄悄在后面加个0,回家还是挨了骂。村里人点着他乱蓬蓬的脑袋,逗他:"咋不在前面添个6?还能及格哩!"周围一片哄笑,他挠头憨笑,露出俏皮的小虎牙。
后来他长大了,爱蹲在桥头"咔吧咔吧"嗑瓜子。有回我洗衣裳,陈伯经过,随口问:"老卡,平湖的水涨了没?"他"噗"地吐出瓜子壳,一本正经地答:"涨了。"等我衣裳快洗完时,五叔叼着烟晃到桥头:"老卡,昨儿个你去平湖,水退了吧?"他头也不抬地点头:"嗯,退了。"我端着木盆发愣。他拍拍瓜子屑冲我一笑,那颗虎牙在阳光下浅浅地闪着光。
那阵子,老卡的虎牙总在日头下亮晃晃的。村里人都知道这老实汉子撞上好事了——快四十的人,竟要讨媳妇了。说是他舅在外地给说的媒,消息一传开,村子就炸了锅。李婶领着妇人们挤在井台边嘀咕:"老卡这闷葫芦,人家图他啥?"水珠滴答声混着闲话,在日头里蒸腾。
可老实人也有春天。春分晌午,老卡"突突突"开着拖拉机回村,车斗里坐着个红毛线衫姑娘,辫梢系着红头绳。井台边的闲话声戛然而止,只剩几声干笑:"哟,老卡还真行......"打那起,全村人都盯着他们两口子——有人等着看笑话,有人盼着峰回路转,几个光棍汉更是暗搓搓琢磨:这样的好事,啥时候轮到我?
老卡媳妇三十出头模样,圆润的脸蛋泛着小麦色,衬得那双杏眼格外水灵。她生得一副微微前凸的嘴,偏是笑起来恰到好处,脑后的粗辫子随着干活,轻轻晃荡。可能是方言不通,她不爱说话,总是笑眯眯的,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从不得闲——院子的水泥面,清扫冲洗的干净敞亮,他们家南边一棵硕大的桂花树,枝叶繁茂,老卡最宝贝的那台拖拉机就歇在树荫里,他稀罕得紧,连吃饭都要端着碗蹲在车头前,就着拖拉机的铁锈味,他那碗堆尖的米饭扒拉得飞快。
老卡媳妇是个勤快人。每当老卡犁完地回来,那拖拉机活像在泥涝里打过滚的铁牛,浑身上下糊满了泥浆。她二话不说拎起水桶,麻利地灌满井水,抄起抹布就擦洗起来。那双宽厚的手掌攥着湿淋淋的抹布,从方向盘到排气管,一寸寸擦得锃亮。末了提起水桶"哗啦"一淋,泥水顺着铁皮往下淌,在日头底下泛着油光。泥点子溅在她手背上、额头上,像缀了稀疏的芝麻粒。
日子久了,连那台铁疙瘩也成了两口子的乐子。有时老卡来了兴致,抄起摇把要教媳妇启动拖拉机。他攥着铁栓子越摇越快,机器"突突"的喘息声渐渐变成轰鸣,突然"砰"的一声喷出股白烟,两口子笑作一团。李婶隔着院墙直撇嘴——自打老卡娶了媳妇,那院里的笑声就跟下雹子似的,噼里啪啦往外蹦,震得她耳根子发麻。
夏日天气无常,那天,老卡天不亮就下地了,想抢在雨季前把最后两垄地犁完。谁知晌午刚过,天色陡然转暗,乌云顷刻聚拢下坠,转眼间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砸下,密得叫人喘不过气。老卡媳妇第三次扒着门框张望时,田埂尽头仍不见人影。一道闪电“噼啪”裂开,她的心头猛地一颤,抓起雨衣就往外冲。胶鞋陷在泥泞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走一步都像被土地拽住脚踝。雨幕厚重,她只能眯着眼,沿着田垄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突然,她脚下一滑,泥水溅了满身。稳住身子后,她抹了把脸,隐约听见前方传来异样的响动——不是雨声,不是雷声,而是一阵闷响,像是啥重东西砸进了泥水里。她的呼吸一滞,踉跄着往前奔去。
河沟边的景象让她双腿一软——拖拉机侧翻在泥水中,老卡半截身子泡在水里,被变形的铁架死死压住,雨水浇在他煞白的脸上,他喉头嘶嘶抽气,像条奄奄一息的鱼。
伤筋动骨一百天。可稻穗不等人,眼瞅着沉甸甸的谷粒快把秆子压弯,村里人蹲在晒谷场边咂嘴:“老卡家今年这茬庄稼,怕是要烂在地里喽。”
谁知没过几日,一阵“突突突”的轰鸣碾碎了闲话。人们循声望去——那台锈红的拖拉机在田里横冲直撞,驾驶座上的女人裤管卷到膝盖,泥点子溅了满脸,两手死死攥着方向盘,晌午的日头毒辣,汗珠子顺着她的下巴颏往下砸,可拖拉机的轰鸣却越吼越响,她眯着被汗水腌红的眼睛,牙关咬得死紧,手上的劲儿半分不松,身子随着颠簸左摇右晃,可机头却拽得笔直。
河边的棒槌声忽然密了起来。“瞧她那嘚瑟劲儿,油门都快踩进油箱了!” 李婶抡起棒槌狠狠砸向石板,水花溅得老高,眼睛却黏在那辆横冲直撞的铁疙瘩上。老卡媳妇耳畔只有柴油机的轰鸣。她心里揣着一件事:稻谷要进仓。日子像绷紧的弓弦,把她的身影弹向晒得发烫的田野。
稻子进仓那晚,老卡拄着拐杖挪到院门口。月光下,媳妇正弯腰给拖拉机链条上油,后颈晒脱的皮翘着边,在风里簌簌地颤。他忽然想起结婚时她害羞的模样,如今这女人脊梁挺得比犁铧还直,轮胎印子碾过的土地,仿佛在说:“天塌了,这娘们也能拿铁犁再捅个窟窿。”
这婆娘自从开上拖拉机,活像得了匹千里马。犁地、拉粮、赶集卖菜,就连去乡里开妇女会,车斗里总要捎上几个搭顺风车的小媳妇。起初村里老汉们直嘬牙花子:"娘们家家的,整天摆弄铁疙瘩,像什么话?"可渐渐地,大伙儿都爱往她车斗里钻——垫着晒得蓬松的旧棉被,车板擦得能照见人影。遇上坑洼路,她能把铁疙瘩开得跟摇篮似的稳当。车轱辘碾过的土路上,闲言碎语早被扬成了灰。
立秋那天,老卡媳妇挎着空菜筐刚拐进院子,钥匙尖还没碰着锁眼,李嫂就踩着风火轮似的扑过来:“快!胖栋家老太撂倒了,眼瞅着要背过气去!” 话还没说完,她一把撂下菜筐,转身就跑,胶鞋在黄土路上踩得啪啪直响。
老太太蜷在炕角直抽冷气,脸蜡黄得像陈年的窗户纸,手冰凉梆硬,像冻透的萝卜。 “来不及了,上俺的车!”她一把扯下晾衣绳上的棉被,三下两下铺平车斗。两人架着老太太往上抬,老人瘦得轻飘飘的,可身子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拖拉机吼叫着窜出村口,土路坑洼得像筛子底。老太太枯树枝似的手指死死抠着车帮,车斗里棉被让热风鼓得哗啦啦响,像面旧旗子在拼命扑棱。
医生测完血糖直摇头:"血糖都冲破表了,再晚一会工夫,人就悬了。"胖栋连夜从县城赶回来,第二天天没亮就蹲在老卡家院门口,手里两斤大苹果在桂花树枝上晃悠,活像挂了红灯笼。打那以后,村里人再看见那辆红得发亮的拖拉机,眼神都软和了。三伏天有人往车斗里扔还带着露水的黄瓜,放学娃们老远就喊:"婶子!载俺一程呗!"她还是见人就咧嘴笑,眼角的褶子堆成了菊花瓣。只有老卡起夜时撞见过,这婆娘三更半夜给车轴上油,轻声哼着绵柔的小调。
秋收前夜,村委会大喇叭忽然喊:“明早谁家要搭拖拉机运粮的,去老卡家登记!”——这竟是头一回,女人的名字和铁牛一起,堂堂正正响彻了整个村庄。
日子像拖拉机轮子似的,转着转着就碾过了好几个春秋。老卡媳妇如今能听懂村里人七嘴八舌的土话了。她依然话不多,可谁跟她搭话,都能看见她眼角先弯起来,笑意从皱纹里慢慢漾开,像春风拂过解冻的田野。
夕阳下,她蹲在河边洗沾满泥巴的胶鞋。棒槌声里,几个洗衣妇人很自然地围过来,李婶递猪鬃刷子,王嫂匀了半块肥皂。没人再念叨"外乡人",只有河水哗啦啦地,把那些生分话都冲走了。
她忽然想起刚嫁来时,老卡指着院角一株瘦伶伶的枣树苗说:"这玩意儿看着蔫吧,根扎下去就死不了。"她撩起水抹了把脸,倒影里那个曾经局促的女人,眉眼已和这片土地一个颜色。
远处,夕阳将田野染成金色,拖拉机的轰鸣声隐约可闻。夕阳下,拖拉机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要驶向更广阔的田野。她踏着结实的步子,想着那棵枣树早高过了屋檐,结的果子能甜透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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