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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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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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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大娘

桥头坝进村头一户,水泥砖砌的四方院子,三间瓦屋静立着。晒场上摊了半干的草,草茎蜷曲,泛着青黄。

胖大娘担两个箩筐,单手一勾锁扣,推开院门。她有个婆母,腿脚不甚灵便,只在家中守院。晒谷时扬着竹竿赶赶鸡雀,平日拾掇些零碎活计,像扫扫阶前的落叶,或是守着灶上温着的一锅粥。

院门“吱呀”一声,婆母闻声探头,瞅见儿媳妇跨进门槛。她右手赶紧往腿上一扯,脚随即一跛一踮,左手已端出灶上温着的米粥,稳稳摆在了木桌中央。

胖大娘将箩筐歇在廊下,木桶从筐里抱出来,揭了白布盖头,拎出一兜荞麦发糕。糕是咸菜黄色,菱形切得齐整,五六块叠着,散出一股清凉的苦茵茵气味。旁边纸袋敞着口,两根油条金黄粗壮,酥脆的油香漫开,盖住了荞麦的清苦。

娘俩对坐,两碗白粥,一碟酱黄瓜乌亮亮地卧着,卖剩的发糕,新炸的油条。胖大娘捧起粥碗,一口下去,小半碗落了肚,疲乏便消了一半。她嚼着发糕,糕体微酸带甜,喉头一动,对婆母道:“今晨的南瓜藤水灵得很,老霞土菜馆全收了去,顺带捎走一条冬瓜。”

婆母瞅着空箩筐底,眉眼弯成细缝:“红薯藤也疯长哩,晌午多掐些,明日准能卖个好。”

“嗯,好嘞!”粥碗见了底,酱黄瓜脆响,油条碎屑沾在指尖。二人撂下碗筷,院里的日头已爬上檐角。

胖大娘本姓庞,街坊唤她庞大娘,日子久了,“庞”字竟揉成了“胖”字,便都这么叫开了。她闲不住,手脚总得寻些活计。男人在建筑队做工,短则一月,长则半年才归家;儿子前年大学毕业,在城里置了房,信里总念叨:“爹娘受累,儿子不孝,倒叫你们操心房贷。”夫妻俩心疼儿子,恨不得日夜挣钱,早早填了那债窟窿。

眼下三间瓦屋里,只婆媳二人守着。青瓦映日头,灶上温着粥,檐下晾的衣裳随风晃荡。偶有信纸窸窣声从窗棂漏出,胖大娘捏着信角,指尖摩挲着“房贷”二字,半晌,又往晒场添了一簸箕新收的绿豆。

早年胖大娘刚嫁来时,婆母是个精明人。盛夏晒稻谷,赶鸡雀,偏叫她举细竹竿立在日头底下,美其名曰“学规矩”。毒日头火辣辣舔着地皮,汗珠子滚进眼角,涩得睁不开。她站成一根晒蔫的草,终是晃了晃,软软栽进稻堆里。醒来时,赤脚医生告诉她:“有喜了。”婆母捏着铜钥匙的手一松,碗橱门“哐当”一声晃荡——自此猪油罐子不必上锁了。

衣裳搓狠了嫌费料,菜炒香了怨费油,桩桩件件,青石磨盘似的碾过来。胖大娘不声不响,该扫院子扫院子,该纳鞋底纳鞋底。委屈咽进肚里,嚼碎了,化成夜半窗根下几声咳嗽。

好在儿子争气,书本翻得哗哗响。村长路过田埂,总要咂一口烟:“老叶家祖坟的青烟,冒得旺哩!”

祖坟的青烟袅袅不散,胖大娘的儿成了十里八乡头一个大学生。儿子去省城上学那日,她和婆母在菜畦里挑粪。天忽地阴了,云脚低低压着田埂。婆母脚下一晃,整个人栽进田沟,粪水泼了半身,哎呦喂的哼唧声被风卷得零零碎碎。胖大娘撂下粪桶扑过去,背起人就往诊所跑。婆母伏在她背上,腿骨疼得钻心,嘴里却叨念着:“白花银钱哩……”

石膏打了,新农合报销完,家里的积蓄勉强凑够。胖大娘办出院时,医生叮嘱要卧床百日。婆母盯着房梁叹气:“拉撒咋办?作孽哟。”谁知胖大娘端来搪瓷盆,药罐子煨在灶头,夜里支张躺椅守床边。尿臊味混着草药气,一熬就是百来天。

待到婆母能扶墙走路时,晨起瞥见胖大娘蹲在院里搓衣裤,手冻得胡萝卜似的,婆母忽然别过脸,袖口往眼角一蹭——这媳妇,比亲闺女还熨帖。

婆母如今瞧着儿媳妇,愈看愈熨帖。这媳妇梳头极是利落,乌油油的发辫盘在脑后,一根黑绳绾住大髻,纹丝不乱。棉布褂子洗得泛白,却敞亮干净,衬得人清丝丝的。院里的砖缝不见草星,菜畦垄得麻齐板正,活像用篦子篦过——辣椒架子排着队,悬着青的、红的、半熟褐的灯笼;黄瓜藤上带刺的嫩瓜,一溜儿藏在阔叶底下,静悄悄鼓着劲儿长。

胖大娘的手四季不闲。春来挎竹篮,剜野菜:马齿苋肥嫩,荠菜星星点点缀在田埂,马兰头从石缝里钻出碧生生的尖。雨后沙地冒出嘀嘀菇,她采了裹进粽叶,蒸出的糕掺着荞麦香,青气直往人鼻尖钻。

最费劲的是扎笤帚。天未亮透,她腰间已绑紧柴刀架——木块凿空,麻绳勒进粗布褂,刀插进缝隙,走起路来哐当响。河滩坡地的毛花丛生,细杆顶着绒絮,风一吹,白茫茫一片浪。胖大娘对毛花过敏,却偏去割:胶靴裹脚,厚褂长袖,草帽压住头巾,脸蒙得只露一双眼。镰刀挥过,毛絮粘上汗颈,扛上一脊梁长杆毛花,气也喘不匀。倚着田埂歇半晌,喉头像塞了棉絮。

她的手艺却是顶好的。毛花杆子修长挺直,八小把叠成阶梯状,捻细篾丝捆紧,笤帚便生了骨。零碎料也不糟蹋,三两绺扎成灶台帚,买大送小,乡亲接过时,笤帚柄还藏着手心的温热。秋日豆角饼暄软,柿子干晒得蜜透;冬日腌菜疙瘩码在陶瓮里,咸香勾得人掀帘子问:“胖大娘,今儿出摊么?”

啥东西到她手里都能变成宝,布头碎得像巴掌大,裁缝店扔在墙角,胖大娘一片片捡回来。雨天闲在廊下,她穿针引线,布片拼成被面,棉花絮得蓬松。冬日往婆母腿上一盖,暖烘烘的,婆母眯眼叹:“得劲哟!”

钱匣子藏在炕席底下,儿子城里月供短了数,她半夜点灯数钱,窸窸窣窣声惊醒了檐下麻雀。天麻亮攥着布包袱赶早班车,银行柜台前,毛票子叠得齐整,角币捋得平展。她总念叨:“一毛半角是土疙瘩,攒多了能砌房。”

胖大娘脑后的大髻,一年薄似一年,渐渐花白了。屋后小山上,婆母的坟头草青了黄,黄了青。儿子的房贷,到底还清了。男人信里说,月底该到家。

天黑透时,她拾掇罢碗筷,取一方素布巾,慢悠悠地揩。搪瓷碗里水痕褪尽,亮堂堂的,干燥燥的,映着粥炉里的火星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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