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晨雾里,日头蹭上山梁,像一枚扁扁的荷包蛋。守了一夜瓜田,肚子咕噜噜叫唤。他从兜里摸出个小烧饼,芝麻密密铺了一层,焦黄里透着三分香。咬一口,饼渣子簌簌往下掉,像雪粒子。
三两口咽下肚,他拍拍裤子起身,又去巡瓜地。瓜藤上凝了层薄露,伸手一摸,濡湿里掺着沙砾的糙,指尖酥酥的,心头也跟着晃悠。末了,拎起两个瓜——一个溜圆,顶头翘截青蒂;一个歪屁股,肚皮裂道缝,大跨步走上田埂。
河水声越来越敞亮。他循声往村头小河走,棒槌敲着石板,啪嗒,啪嗒……水珠子溅得老高。
“小春……”他跳下河,胶鞋底稳当当落在水浸的石条上,青苔滑溜溜的。
“阿明哥,你看瓜回来呢,晚上瓜地里黑不黑?”小春正翻洗被面,粉色的布料铺开半条河,吸饱了水,沉甸甸往下坠。她涨红了脸,腕子绷得紧,拽着布角顺水一抖,水纹便一圈圈漾开。阿明把西瓜往岸上一撂,赤脚蹚进水里,伸手帮她把被面抻平。那布像活过来的鱼群,忽沉忽浮,搅得满河碎光。小春耳根子更红了,阿明却咧嘴笑:“黑是黑,瓜藤底下还怕走夜路?”电线杆上几只麻雀惊得扑棱飞走,只剩电线悠悠地晃。
小春收拾完被面,阿明捞起圆西瓜,就着流水哗哗搓净泥,一推,瓜流荡到小春脚边:“早上带露摘的,湃到晌午,脆甜!”
“阿明哥,使不得……”小春抱起瓜要还,岸上人影早淡了。雾霭漫过田埂,只剩瓜叶沙沙响。
阿明迈进院子,抄起井水抹了把脸。井栏上苔痕湿漉漉的,指头一按便洇开圈水印。阿妈刚喂完猪,提着桶过来,桶底还黏着几粒糠:“粥在灶上煨着,碗橱里腌了芥菜疙瘩,豆角饼烙得焦黄,你自己拾掇吃。晒场的草半干了,收两捆,揪一把嫩的喂兔子。”
“妈往哪去?”阿明甩着手上的水珠子,嗓门混着井水的清冽。
“瓜贩子进镇了,去探探行情。价好就捎信叫你爸回。”
阿明一把夺过猪食桶,井水哗啦浇上去,残渣打着旋儿沉进石缝:“装车我能行!”
“犟驴!”阿妈戳他脑门,“磕了碰了谁担待?老实看家,教你弟认字去!”檐下两只蜻蜓正追着打转,忽高忽低掠过半筐青豆角。
灶火映着他出神的眼,阿明识得小春,是五年前的冬里。她随母亲回村探外婆,娘俩踩着薄霜进的门。没几日,母亲悄没声儿走了,独留小春守着外婆的老屋。
这丫头性子像初春的嫩芽,一碰就颤,常坐在青石栏坎上,望着村口小路出神,眼睫毛上凝的不知是霜是泪。
上学了,也不合群,总缩在教室角落摩挲书本,纸页边早起了毛,黄脆脆卷着。看累了,便支着下巴瞅窗外的麻雀——那雀儿蹦跶着啄食阳光,翅尖儿一抖,扑棱棱掠过窗棂的蛛网。
阿明放学滚铁环,铁轱辘转得嗖嗖响。他右手攥紧铁钩,左手一挥:“散开!看哥破个彩头!”一群野小子风风火火往前冲。娃娃们忙不迭让道,却见一双浅黄胶鞋卡在路心。阿明收势不及,左手一扬,铁钩子带风扫过去——那人竟像纸鸢似的斜栽出去,“噗嗤”一声陷进路旁水田。淤泥漫过腰,半张脸溅满泥星子。竟是新来的转学生肖春,有名的“泪包儿”。
阿明撂了铁环跳下田埂,拽着她细溜溜的胳膊往上拔。她半身裹着黑泥,眼周红得像染了凤仙花汁,泪珠子却在眶里打转,硬是没掉下来。“摔哪了?”阿明围着她打转,鞋帮子踩得泥浆吱呀响。
“软……软乎的。”声气儿细得像蚊子哼。阿明噗嗤笑出声,她也抿了嘴,睫毛上颤巍巍挂着泥。
打那天起,他放学总捎带瞅她两眼。后来两人常趴胖奶奶家的窗台上写功课,青石台硌得手肘发红;或是并排坐外婆家的土围墙,墙头狗尾巴草搔得脚脖子痒。她也野了——他弹玻璃珠,她蹲着替他捡;他爬皂角树掏鸟窝,她在底下扶竹梯;最奇是那次他攀毛竹,她竟抱着竹竿子晃悠,竹梢簌簌抖下几片叶,落进他后脖颈。阿明扭头笑骂:“小丫头,学坏了!”竹林尽头,晚霞烧得正旺。
后来个子蹿高了,两人都上了初中。阿明再走过河滩,洗衣妇的棒槌声里便夹了笑:“哟,小春给阿明当媳妇儿正合适哩!”河滩漾起一片哄笑,惊得水鸭子扑棱棱钻了芦苇。
阿明耳根子发烫。夏衫单薄,他瞥见小春衣襟下微微鼓起的弧度,像未熟的青桃裹在布里。再不敢挨近说话,连递葵花籽都隔着三步远,手指头沾了盐粒也浑然不觉。
可眼睛总追着她走。算准她下学钟点,绕道村西老槐树等着;衣兜里总揣着东西——刚摘的杏子还带茸毛,或是新炒的葵花籽焐得滚烫。她低头接了,指尖碰着他掌心,痒酥酥的。剥一粒瓜子“咔”地轻响,细声说:“真香。”声气儿散在风里,倒比瓜子还轻。
初三那年涨水,河面翻着浑沫。小春突然在湍流声里喊:“阿明哥!咱俩都考县重点高中,还做同学,成不?”水声轰隆,那话却像柳叶刀,直直剖进他耳朵。
“成!”他咧开嘴,河风把笑声吹得四散。
红榜贴出来那日,阿明攥着录取书往肖家跑。却见个烫鬈发的女人正往三轮车上摞行李——小春要进城了,跟着改嫁的娘。她眼睛肿得像桃,鬓角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涔涔的颈子上。临了塞给他一册皱巴巴的地图册:“一起……考大学。”
“嗯,考大学。”蝉在杨树上嘶鸣,晒蔫的叶子卷了边。
后来,那本地图册被阿明翻得起了毛边。省城的站名磨得模糊,指痕叠着指痕,像树干的年轮。窗外热风卷着尘土,麻雀缩在屋檐下。地图册哗啦哗啦响,像一条流不尽的河。阿明忽然举起它,任风吹过纸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