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尾村的冬日,日头斜斜地沉下山坳,风贴着田埂掠过,呼——呼呼——。
廿九岁的小芦悬在柴屋的房梁下,旧土夯的墙缝里钻着冷气。两条腿空荡荡地晃,像秋千架上断了的绳。老叶家的婆娘进屋拢柴禾,猛地一抬眼,喉咙里迸出一声:“姑娘哟——”
这声喊,戳破了羊尾村冻僵的夜。
次日,叶婆娘从镇卫生所回来。 鬓发散了一半,黏在焦黄湿漉的脸上。她哐当撞开院门,拖出切猪草的厚砧板,架在水泥砖墙上。一脚蹬了板凳,抡起那把刀口泛白的黑漆大刀,对着砧板上的白萝卜“欻!欻!”剁下去。萝卜碎渣溅得老远,她嗓子劈了岔,骂声却扎进风里:
“烂舌根的天杀……我姑娘碍着谁了?不吃你家的米,不穿你家的衣,凭啥把人往死里逼?”骂到后来,成了哭腔,调门拖得老长:“逼死我姑娘,大家一道见阎王爷!”
大刀砍到日头偏西,她哑得只剩气音。拿衣角抹把眼,将萝卜渣子扫到路心。过路的缩着脖子问:“糟践粮食哩?”话未落地,早被人拽进隔壁院子。低语窸窸窣窣,像田鼠钻过草垛。
一冬的光景,话头传遍羊尾村。人人晓得:叶家姑娘吊了颈,往后见老叶家绕道走。
叶家的门前很静,小芦在床上躺到开春,才挪出院门。日头底下,她脸色寡白,身子薄得像把稻草,风一吹便晃荡。 村人远远望着,噤了声。
老叶是庄户里一把好手。冬棉夏稻,春瓜秋柴,四季手脚不闲。闲月便去工地扛料,脊梁晒成酱色,扁担磨得溜光。叶家婆娘和他是一床被子不盖两样人,院里的水泥地常拿井水刷得锃亮,青砖缝里寻不着一星泥。石榴树也争气,五月开花红胜火,挂果时压弯了枝,邻家妇人偷眼瞧着,嘀咕:“怪道不下崽,精气全喂了树!”
村口大柳树下纳凉,汉子们笑:“老叶,地里活计十成十,自家活计三成三!”婆娘们捶衣石上嚼舌根:“老母鸡抱窝才叫鸡,光腚不下蛋算啥?”叶家婆娘只低头搓衣,水波扯破她的影,一双手在凉水里泡得发白。
转年春深,叶家婆娘忽然闭门不出。原是有喜了。外人道十月怀胎眨眼过,她却像走了一世荆棘路。胎像不稳,七个月蜷在床席上,窗外的石榴花开了又谢,油灯把帐子熏出焦痕。最凶险那阵,夜半常听见老叶摸黑端尿盆,脚步轻得像猫。她摸着肚皮想:这娃儿是芦苇根吧?风越狂,根越牢。
小芦落地那日,老叶从柴房捧出个陶罐,里头埋着去年摘的石榴籽,红得像玛瑙。他抖着手掰开一颗,汁水滴在婴儿皱巴巴的脸上:“就叫小芦,芦苇沟里生,咱家最耐旱的苗。”檐角石榴树簌簌响,一粒熟透的果“噗”地砸进泥里。
老叶家的姑娘小芦,是看着长起来的。
苗似的抽条,眉眼随她娘,长到十八岁,乌油油一头头发,杏子脸,眉如新月。身量高,手脚也长,纤细得似柳枝儿。街坊见了,谁不叹一句:“老叶家这姑娘,真俊。”
老叶家隔壁是马家。马家婆娘当年一手抱一个小子回娘家,风头无两——这肚子争气得很,双胎,还都是男丁。如今两个儿子大了,老大在外头打工,老二却是个街溜子,整日晃荡。见人家架上黄瓜翠生生,“咔嚓”掰了就啃,邻里嫌他手欠,背地里直摇头。偏马家婆娘把这小儿子当个宝。
老叶家日子越过越旺气。旧屋当了柴房,新起三间敞亮瓦屋,青灰的瓦,粉白的墙。后院还打了口井,清凌凌的水,日子像井台上的苔,好润泽。马家婆娘看在眼里,心头那点念头便如灶膛里未熄的火星子,忽明忽暗地烫着。
这日,小芦娘在院子里切萝卜缨子,准备腌咸菜。青石板上一堆水灵灵的缨子,刀起刀落,“嚓嚓”响得脆生。马家婆娘端个粗瓷碗进来,笑纹堆在眼角:“小芦在么?家里新打的红枣,蒸了糕,给姑娘尝尝。”
小芦娘手里没停,眼皮也没抬:“多谢惦记。小芦这孩子,吃枣子胀气,克化不动哩。”盐粒子撒进坛子,沙沙地响。
“哟,小芦过年该二十了吧?可说着人家了?”马家婆娘把糕往前递了递。
“说着了,”小芦娘手腕一翻,缨子稳稳落入坛中,“我娘家姐姐托的人,妥当。”
马家婆娘脸上的笑僵了僵,衣摆一甩,端着碗扭身走了。
小芦娘这才直起腰,望一眼那匆匆的背影,朝路口轻啐一口。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咸菜坛子,映出一小片清冷冷的光。
小芦的婚事办得顺当,嫁的是邻村肖家老二。肖家老二在窑厂当会计,算盘珠子拨得清亮,是体面人。过门不久,小芦怀了身子,老叶夫妻俩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原是怕女儿身子单薄,难开怀。如今阿弥陀佛,小芦娘夜里念三遍菩萨,白天仍不忘叮嘱女儿:“粗活莫伸手,想吃什么,娘给你捎去。”横竖只这一个闺女,金贵。
日子像塘水,平平淌着。偏是这夜,小芦娘做了个怪梦:闺女倒在泥地上,身下一摊血,红得瘆人。惊得她一把攥住老叶的胳膊,心口突突跳了半宿,窗纸透白了才定下神。
天麻花亮,小芦娘已忙活开。园子里新掐的苋菜嫩得滴水,扁豆饱满,黄瓜还带着绒刺;又特地去肉铺提了一吊五花肉,肥瘦匀乎。收拾妥当,搭上二麻子“突突”响的三轮车,车斗里菜蔬鲜灵灵的,沾着露水,往女婿家去了。
小芦娘推门进屋,心口突地一沉。
小芦歪在床头喘气,鼻翼翕动得像扑簌的蛾子,头发湿淋淋贴在额角。肚子鼓得老高,人却似抽了筋骨的皮影。见娘来了,她眼皮一颤,泪珠子直直滚下来,砸在衣襟上,洇出铜钱大的灰点子。
“姑娘哟,咋憔悴成风干的橘皮了?”芦娘嗓子发紧。
“闷……透不过气……”小芦的声音像漏气的风箱。
芦娘转头朝亲家母递话,话里掺了三分急:“亲家母,闺女身子不妥帖,该送医院瞧瞧。”
亲家母正纳鞋底,针在头发上蹭了蹭:“怀胎八月顶了胃,寻常事!咱们那会儿不都这么熬过来的?”手里的麻线哧啦一响。
“人要紧!”芦娘把搪瓷缸子顿在桌上,缸底磕出脆生生的响,“喊小肖回来搭把手!”
“窑厂扣钱狠着哩,缺一天工,半月油盐钱就飞了。”亲家母撇嘴,针尖戳进布里。
芦娘不再言语,从竹篮里摸出个水萝卜,嚓嚓削了皮,递到女儿嘴边:“先润润。”萝卜水红色,断面沁着凉津津的汁。
病床上,小芦娘听医生说话时,耳朵里嗡嗡响,只瞧见那白褂子的嘴皮一开一合,像晒干的河蚌。胸水、胎儿、剖宫产……字眼儿冰雹似的砸下来。亲家母攥住医生手腕,青筋蚯蚓般拱起:“大夫,娃儿落地会带痨病不?”
“难说哩,得查了才分明。”
亲家母跌坐在条凳上,拍着腿:“天老爷收人哟——”
小芦娘嗓子发紧:“亲家母,喊小肖来搭把手。”
“窑厂扣钱狠呐!”对方袖着手,鞋底蹭着水泥地,哧啦哧啦响。
当夜,老叶从工地赶来,汗褂黏在脊梁上,兜里一把毛票子还散着石灰味儿。肖家的门板闭得死紧。
翌日晌午,小芦大姨踩着露水来报信。说肖婆娘堵着街骂,唾沫星子溅得老远:“痨病壳子骗婚!害我儿绝后!”而小肖躲在墙根上吧嗒吧嗒抽烟。芦娘削着水萝卜的手一抖,红皮屑雪似的落。
小芦听了,身子猛地一抽。血从裤管渗出来,洇红了白床单。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云絮扯得像破棉胎。
剖宫取出的男婴青紫着脸,裹在旧布里,像个睡熟的冻柿子。小芦娘拿苇絮垫的小匣子装了,埋在河滩柳树下。风一吹,柳枝儿轻晃晃的,扫着新土。
小芦能下炕时,已是月余之后。
灶台上压着一张纸,是离婚书。纸角叫油灯燎得焦黄,卷着边,像枯了的石榴皮。她盯着,舌尖泛起咸味,仿佛嚼了一把腌萝卜缨子。
那年,院子里,石榴树的影子印下来,他在窗下教她打算盘。手指头拨着珠子,噼啪响。他说等孩子落了地,先学珠算,再进窑厂拿笔头子——“做个体面人”。那时他总捏着她的手笑:“这手生得巧。”她伸出这手,去碰那纸,骨节顶着皮,瘦伶伶的,像冬日里秃枝上挂着的风干菱角。
肖家的话如一股瘴气,漫得又远又毒。邻村茶馆里沸反盈天。茶客嗑着瓜子,唾沫星子混着壳儿飞:“痨病鬼哩……石女!”闲话撂在地上,踩得稀烂。
芦娘端来糖水蛋,瓷碗往床头一磕:“趁热。”小芦不抬眼,只瞅房梁。一截麻绳灰扑扑悬着,秋收捆稻草剩的,扭得像条僵死的蛇。起风了,那蛇活了,化作一段红绸——是了,喜日子那天的红绸,那么亮,那么艳。盖头底下杏子脸,弯月眉,新郎官掀盖头的手抖得厉害……
那绳厉害得紧,勒的住风,勒的住月,勒的紧人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