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时节,地里的庄稼黄了,一串串丰盈饱满的稻穗含笑般低下了头。
老楚顶着烈日行走在田间,弯腰伸手去摸那一颗颗饱满的稻粒,又轻捏瘪了气的稻壳。
青黄相间的稻子长到了老楚半腰高,被秋风那么一吹,就左右逢迎扑向埋头除草的老楚,碰撞间发出窸窸窣窣的交响。
老楚家有两亩土地,大半用来耕庄稼但田地分散只能碎片化种植。
春去冬来,他驭着家里养的那头憨厚老水牛和那匹棕红色小马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忙着农活,春天犁地、夏季耕种、秋收稻谷。
到了秋收这天,老楚翻出藏在农仓里的打谷桶。由杉木拼成的梯形体伙桶被他从木板堆中拖出来,桶内早就斑驳不已,布满了由稻秆甩出的印痕。
老楚拿了个陈年扫帚来回使劲刷着,将桶壁上杂乱的蜘蛛网和厚重的灰尘全都扫除干净。
田里,嬢嬢们甩着反光的镰刀,熟练割下稻秆,一把把交叉放在身侧。
长到老楚半腰高的孙娃来回搬运稻子放到打谷桶旁,辛勤地为老楚“蓄粮”。
老楚蓄势站在梯形桶旁,大喝一声,然后一弯腰一甩手,用力摔打手里那捆稻子。
一粒粒稻谷随即应声而下,唰啦啦掉进桶内。与此同时,汗水雨滴似的也从老楚的稻草帽中接连飞出,倾洒在颗粒饱满的稻谷堆里头。
孙娃站在一旁,一见老楚摔干净手里的稻穗,便反应迅速地又捡起一把,小手小脚捞起比人大的一捆稻子,抱在怀里等老楚来拿。
甩到响午时分,正值烈日当空。众嬢嬢割完了田里的大半稻子,喊来老楚和孙娃躲到树荫下吃午饭。
大伙们其乐融融地分着木制饭桶里的白粥和咸菜,一起挤坐在树荫下,闻着稻香说丰年。
老旧的打谷桶被老楚用力摔打几天后便罢工了。
老楚用稻草盖住桶口,半夜却被黄鼠咬破了个窟窿,桶底残留的稻穗也都被吃了干净。梯形体桶在老楚连日的大力摔打下,也早已经彻底歪向一边。
老楚来到一户刚收完稻子的农家借了台打谷机。铁皮包围的外壳内装了个带凸勾的滚筒,用力一踩滚筒下的踏板,打谷机便开始嗡嗡嗡的运作起来。
滚筒快速转动着,老楚把稻子往里一伸,沉甸甸的稻穗就都被剥离出来,哗啦啦掉进滚筒后的铁皮容纳箱中,不时还有几只蟋蟀和杂虫在箱内来回跳闪。
孙娃抱来一堆又一堆稻子放在打谷机两侧,嬢嬢们卖力甩着镰刀割稻子,笑称都赶不上孙娃搬运的速度。
老楚脚下快速踩着木头踏板,伸手接过孙娃递来的一捆捆稻子,娴熟地将稻穗伸进滚筒来回翻转。
不经几秒,一把把干净的稻秆被甩在老楚身后的空地上。递了半天稻子,孙娃便开始忙里偷闲,悄摸摸爬到那堆泛着青黄的稻草堆上躺着,却不料被老楚甩来的稻秆糊了一脸。
孙娃灵活起身翻滚,滑到了稻草堆背面,躲过接连甩来的“草箭”,然后挑起顺长的稻秆攒作新扫帚。
由于田地分散,老楚和嬢嬢们在近处农田收割几天后才得以赶往下一处。稍远的那块农田种的稻子比近家门这块田多一些。
老楚甩了几天稻谷又踩了两天滚筒踏板,内心仍然喜滋滋的。
他驭着那匹红棕色马儿驮稻谷,望着马背上那一袋袋结实的稻粒,眼里全是挥汗劳作后丰收的喜悦。
老楚轻声驭马来到借他打谷机的农户家门口停下,喜笑颜开地从马背上扛下一袋沉甸甸的稻谷送给农户。
连日来,村里下起淅淅沥沥的大小雨。田里的稻子还剩大半没收割,老楚内心不由开始焦躁起来。
他一是怕雨下得太大打掉了稻穗,二是怕雨下得太久浸透了稻子。两者都不太利于收成。
午后傍晚,老楚守在卫星电视机前,听见晚间天气预报提示后面几天还会下雨。他忧心忡忡地戴着斗笠披着由白色篷布裁剪成的雨衣来到了田间地头。
几日后,天气终于逐渐放晴。老楚和嬢嬢们连忙赶到地里抢收。当看见稻穗落了一地,还被田里的黄鼠扯着吃了去时,老楚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正要起身去踩滚筒踏板,老楚转头却瞥见隔壁农田架起了一台亮橙橙的机器。不一会儿,那机器突然冒出股热气,滚出一阵浓烟后就开始嘟嘟嘟运作起来。
站在机器前的农户捞起大捆稻子就往机嘴里送。不经几秒,稻穗被吞剥得一干二净,稻秆逐渐堆积在一旁。
老楚朝隔壁农田走去,站在不远处瞧那农户一番操作。待农户打完两捆稻子,停下整理收纳稻谷的蛇皮袋时,老楚边打量机器边问农户这是什么机子。
他心想,这玩意竟能快速剥净稻穗,还能自动分离干瘪的稻壳。
与农户了解了一番后,老楚得知这是收割稻子的新机器,前几天刚拉到集市上叫卖。
农户怕抢收不过变化无常的天气,于是狠心花了大价钱买来这台机子。
老楚回到自家田间,看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嬢嬢和卖力搬运稻子的孙娃,低头踩着踏板又开始认真劳作起来。
用了新机器的农户,仅用两日便收完了田里的稻子。农户见老楚踩得实在辛苦,踩了一天也才收了几袋稻谷,便把机器搬到老楚农田里,教他运作机子,让他趁着天晴赶紧抢收。
老楚第一次接触到这台新奇的东西,在农户的帮助下逐渐掌握了点运作技巧,终于抢在又一波雨季前收完了田里的庄稼。
老楚内心对农户感激不已,也对这个机子越发好奇起来。
赶集日一到,老楚拎着个小猪饲料手袋,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火急火燎要上街,谁料孙娃见了也闹着要赶集。
到了集市上,老楚一下车就要奔向农机市场。老伙计连忙叫住他,将他拉进了一家热气腾腾的老米粉店。
老楚牵着半腰高的孙娃到店里坐下后打了两碗米粉,一碗给老伙计,一碗放在自己和孙娃面前。
他跟店老板拿了个小碗,和孙娃一块分那碗热腾腾的粉。孙娃委屈巴巴看着自己面前的小碗,嘴馋地大口吃起来。
吃完米粉,老楚让孙娃跟自己去了农机市场。他跑到一家店门前,仔细跟老板寒暄,然后来回打量店里的机器。
看了半晌,老楚从小猪饲料手袋里拿出一个塑料袋。他数了数里面包裹着的红钞票,发现还不够买一台新机子。
到了第二年,老楚又找到了卖农机的老板。他省吃俭用购买了一台新农机。老板开着货车帮农户们搬运农机到村里,老楚小心翼翼地搬下自己那台新式打谷机。
嬢嬢们见了纷纷好奇地上前观看,问老楚说今年稻子都收完了,不懂还买这个做什么用。
到了第三年秋收,老楚叫来伙计一起帮忙扛那台笨重的机子,又让嬢嬢拿来背篓背上发动机和一瓶汽油就往田里去了。
老楚弯腰蹲在田里,来回琢磨如何发动机子。一番操作下,机子突然发出嗡嗡嗡的声响,随后开始快速运转起来。
嬢嬢们甩着镰刀连忙收割,孙娃来回赶趟搬运稻子。
老楚边观察收纳稻谷的米袋,边接过孙娃递来的稻子,干净利索地将稻穗伸进高速运转的滚筒内来回翻转脱粒。
今年收成要比去年好些,但田里的黄鼠仍然不少。垂落下来的稻穗被黄鼠拉扯咬断,成堆地拖进了幽深的鼠洞。
有了新机子,老楚家今年秋收很快就完成了。
这天,老楚听农户说隔壁村来了个新机器,于是兴冲冲地跑去看热闹。
还未走近,老楚就听见轰隆隆一声响。他加快脚步挤进人群站到前面,赫然见到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
那庞然大物像汽车一样行驶在田间地头,被它驶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大片压痕。老楚心头一惊,觉得这是在糟蹋庄稼。
机器后面跟着一个拿手提袋的农户,正左右观察被压过的稻秆是否已经脱粒干净,见有遗落的便连忙拾起。
簇拥在田埂上看热闹的大伙们见状,开始七嘴八舌讨论起来。老楚听见有人说,有了这个庞然大物,往后会他们会更省时省力的;但接着有人说,这机器太大容易压坏农田和庄稼,看着很是不值当;还有的人又说,这机器根本脱不干净稻子,分明是费人费钱又费力。
老楚看着也是连连摇头,觉得这个正轰隆作响的机器根本没有自己买来的机子好用。
又是一年秋收时节,家家户户基本都用上了新式打谷机,算是彻底抛弃了打谷桶和脚踏打谷机这一类传统农具。
有的农户还会在耕种前“小田并大田”,叫来挖机把自家相邻的田地全部并起来。
到正式秋收时,那些“小田并大田”的农户,便让庞然大物开进自家稻田里进行收割。仅用了半个多小时,一大片金黄色的稻田就全部收割完了,田里还冒出一袋袋由机器打包好的稻谷。
大半农户人家看了这场景,也纷纷叫来庞然大物收割自家的稻田。
只有老楚坚持要用新式打谷机收割自家的庄稼。
烈日炎炎下,嬢嬢们弯腰甩着镰刀割稻秆,嘴里有些叫苦连天,埋怨老楚不肯用收割机来采收稻谷。
老楚闷头站在嗡嗡嗡的打谷机前来回翻转稻穗脱粒,似是听不见嬢嬢们的埋怨。
后面几天,他仍坚持用打谷机收自家的稻子。
这年秋收恰巧碰上秋雨,老楚家的稻子收得最晚,稻穗被雨水打湿浸透,在田里泡了好几天,给了黄鼠偷吃的机会。
老楚戴着斗笠披着雨衣,站在自家田间地头,看着周围其他农田被庞然大物撵过的痕迹,又看看自家稻田。
他盯着脚底下那些被雨水打掉的颗粒饱满的稻穗,又看看被黄鼠偷吃落了一地的稻秆,目光暗淡地弯下腰来将它们捡进了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