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有条阿洼河,河岸有座阿洼村,村里有片深洼地,旁边无人家。
不知是从何时起,我们家就住在了这洼地旁,好像我们一直就是住在这儿的,只是我忘了。
我和外婆住在一起。我并不喜欢她,外婆的话很少,我不敢和她分享高兴的事儿,她总是不理我,也好像随时随地都可以生我的气。就算是高兴了,最多也只是叮嘱我:离那洼地远点!在外婆眼里,洼地似乎是很危险的,可她每天都要去旁边蹲一会。其实我还有个妈妈呢,她很忙很厉害,一直在城里打工,有时会给我寄点学费和生活费,供我读完了小学,让我上上了初中。但我好像从来没见过她,也可能是我忘了吧,这些都是我从外婆的嘴里一点一点地拼凑出来的。就算是她的女儿,她也从不主动说说。我没有爸爸,至少外婆她从没提起过。
洼地旁有很多的树。老柳和几株野槐的根须半露在青泥外,绕着、缠着,许多树的树干已被湿气浸润出了暗褐色的斑纹,可冠顶却还举着些苍翠色的叶子。天气晴的时候也会有风悄悄掠过,风轻轻的,很凉爽,掺着蛙声和鸟语,树叶也一直沙沙作响,却不觉着喧闹。可稍微往村子中心走点,那便又是另一番模样。我喜欢放学后去村子里玩,尽管外婆她总是不同意,但她抓不住我!村里有人聊天,有人下棋,有人跳舞,有人踢球。有时还能看见他们吵架,但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踢球,也不找别人聊天,我只是蹲在他们聊天的旁边捡石子儿玩。他们聊的话题通常很无趣,偶尔呢又跟地上趴着的石头一样奇怪。谁结婚谁离婚谁家有女人,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似乎更多地愿意去聊女人。
瞧他们今天聊的话题就很是奇怪。似乎是有人认得我吗?他们当中总是有人用那半露在袖口外边的手指指点着我,这也引来了许多窥视的眼睨。我放缓了手里玩弄的石子,假装漫不经心地听着……
“那洼地里死过人嘞……”
“他是洼地那边来的孩子吧?”
“他家里的女人呢?”
……
我不再听下去,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谈论起我来?村里两只乌鸦呲呲啦啦地叫着,我跑回了家里去,一路上好像总有人盯着我看。一进家门就看见刚从洼地旁回来的外婆。她眼睛凸凸的,膝盖上的泥巴弄的屋里到处都是。我没理她,她也没问什么。我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趴在窗子的防盗栏前,在这里正好能看见洼地。洼地里的积水旋着、涌着,青蛙也叫得更大声了,风吹着树叶像在齐刷刷地摇头。人们聊天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望着洼地里涌动的积水,似乎里面真就藏着一个死人。
晚饭的时候,我一直回想着下午人们说的,便问了一嘴:
“我们这的洼地里死过人吗……”
“你说什么!”我还没说完,就被外婆一大一小的眼睛狠狠瞪着。
“没什么。”
“……明天不许去村里了,在家里好好待着。”外婆似乎愣了一下,又有些冷冷地警告着。
“……我妈妈呢?没钱交学费了。”我觉得有些奇怪,又问道。
外婆没再说话,脸渐渐沉下来,只是低着头吃饭。
晚饭后我们便又各干各的去了。
又到了睡觉的时间,有心事的时候,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晚上的洼地也不消停,水流汩汩,风声晔晔,还有蛤蟆和水鸟,像是耳语。这总让我想起人们的议论,让我有些不安。可那一晚,我梦见了我的妈妈,她静静地站在那片洼地里,朝着我招手。风吹起她纤细的发丝,迷雾隐约地拂过了她的面颊,让我怎么也看不清她。妈妈很温柔,像是在为我歌唱,声音似那柔和的连衣裙摆,被轻风一起送进了我的心里。当我刚想走近点时,我便被惊醒了。一阵阵抽噎的哭声从窗外的洼地旁传来。是外婆,她跪在那儿哭什么?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哭呢。但哭什么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可是惊扰了我的美梦。
“我得去找我妈妈!”一个想法突然从我的脑海里闪过。我觉得现在就是离开的时候,外婆她在洼地旁不待上个半天是不会回来的,她知道我走了一定会很开心。
我背上了我的书包,免得有些人看见我后又议论篇篇。踏出房门的时候,我发现平时放着我生活费的盒子里又多出了一沓钱。“妈妈果然又寄钱来了。”我欣然将钱装进口袋,就去城里寻我的妈妈去了。
……
这一寻,便是整整六年。他走后,村里就少了一个爱玩石子儿的身影。他的运势如何,村里人无所得知;他的生死如何,早就已无人在意了。
……
“又要下雨了,你家的稻子晒了没?”
“没呢,也不看看前几天都阴成啥样!”
“诶?你看那个人,像不像她家外孙?”
“诶真嘚!好像真是哎!你眼睛可真尖!”
有说有笑的人群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消瘦单薄、双眼无光。人们的笑声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慢慢地向洼地旁唯一的房子那走去。
下雨了,说笑声渐渐地都躲入了屋檐下,路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已无心躲雨,拖着沉重的步伐,依旧向洼地旁走去。
“他为什么不走快点呢,妈妈?”屋檐下的一个小女孩抓了抓妈妈的衣角问道。
是啊,他为什么不走快点呢?因为他害怕,怕自己会因不告而别而被拒之门外,怕自己离开了太久会有人怪他,怕自己变得太多外婆已经不认得他了……
雨滴滴落在洼地里嗒嗒的响着,树间的风也不再像曾经那样吝啬,挥舞着雨水抽打在男人的脸上。不觉着,他终于来到了那栋房前,墙壁上已爬满了青苔,让整座房子又多了一丝幽静,空落落的,但好在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让男人稍微安心了些。他深吸着气,又迅速地吐出,再吸着,又吐出,像是这熟悉的雨水和泥土的芬芳可以让他变得更冷静一些。整理整理了衣裳,用粗糙的双手简单地擦了擦脸上滑落的雨水,他努力地挤出了一个笑脸,试探地转动着门把手。“咔哒”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是吱吱呀呀的响声。
“门没锁!”男人心中闪过一线希望的火苗,让他脸上的笑容真实了些。
“外婆!”推开门的第一声,男人兴奋地喊道。
屋里空荡荡的,比回应先传入耳朵的,是回声。窗外的乌云像是笼罩进了屋里,黑漆漆一片,若不是有风吹了进来,那散落在四处墙角的蜘蛛网都不会有一丝生气。
男人有些着急,他快步去推开卧室的门,里面依旧是空落落的死寂。
“外婆?”他更心急了,又大步迈到窗边想看看外婆在不在洼地边上。可惜还是没有的。但是也不是毫无收获,他瞅见了另外一个人。
是村长。他带着一个遮雨的大草帽,左手握着个大烟袋,右手里有个用塑料包得很严实的东西。他抽着烟袋往这边踱着,眼神迷离得像是还没睡醒。他是来这里的。
进屋后,他瞅了眼皤灰的椅子,丝毫没有要坐下的意思。
“洼弟?”慵懒地问道。
“嗯。”
“去哪了?”
“去城里找我母亲。”
“找着了?”
“……”
村长又抽了一口烟,把塑料包裹往桌上丢去,道。
“你离开的第二年,你外婆就死了,病死的。”
接着又是一口烟。
“这是你外婆最后一次补助金,里边夹着你母亲的死亡证明,你外婆她找我要很久了。”
男人看着桌上那熟悉的,和他记忆里“母亲”寄来的生活费一样的包裹,迷茫了。
“没人告诉你,你出生后一个月,你母亲就死在这洼地里了。而你呢?和你父亲一样,没有心。”
村长走后,留着男人一个人在屋里杵着。许久后,男人在洼地旁竖了两块大一点的石头做成碑,缓缓地将包裹放在了这两座碑前,又在那里蹲了很久很久。
那天晚上,男人便又消失在了阿洼村里。除了渡人远行的风,早已无人知道他去往哪里了……
城南有条阿洼河,河岸有座阿洼村,村里有个空房子,从此无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