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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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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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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漳河儿女+段乔

一阿梅与和臣

算起来,这些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阿梅和阿兰来我家洗衣服的时候,我应该有八九岁的样子。

阿梅是我大伯的儿媳妇,阿兰是我姑姑的儿媳妇。大伯不是我亲大伯,姑姑也不是我亲姑姑。阿梅和阿兰的家隔了一条街。两人都是四川人。是亲戚。是邻居。也是老乡。更是闺蜜。

现在算起来,那个榆钱盛开的夏天,阿梅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扎马尾辫,穿很鲜艳的衣服,花花绿绿的,是青春的气息。阿梅圆圆的脸,有点婴儿肥。阿兰年纪比阿梅要大一些。扎着两条又黑又粗的辫子。爱笑,脸上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阿梅和阿兰端着洗衣盆来我家压水洗衣服。他们俩不仅用我家的压水井,还用我家的洗衣粉。洗了一遍又一遍,涮了一遍又一遍。阿梅和阿兰的老家没有压水井,对压水井很感兴趣。一边压水一边玩。阿梅一只手压水,另一只手接了水,浇到阿兰的身上。阿兰也不吃亏,撩一把盆里的肥皂水甩到阿梅的脸上。两个人你来我去,发出咯咯的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这笑声穿越了三十多年的岁月,至今仍时时无比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来。

我娘心疼我家的井,也心疼我家的水。阿梅和阿兰的衣服终于洗完了,我家的院子都快变成小河了。洗完衣服,两人端着洗衣盆走了,也不说谢谢。我娘阴着脸,催促我快点吃。吃了赶紧上学。

阿梅的公公是我快要出五福的大伯,名叫旺儿。旺儿是山西的一名煤矿工人,临退休的时候得了脑梗。送医及时,捡回了一条命。代价是左半身不听使唤了。左胳膊耷拉着,左腿也彻底僵死。旺儿走路一歪一斜,嘴角挂着长长的涎液。说话呜噜呜噜,怎么也听不清。

旺儿有一台录音机,还有成摞成摞的磁带。这些东西在那个年代属于高档品,一般家庭买不起。旺儿喜欢听豫剧,常常把声音调得很大。大街上都能听到:李豁子我清晨起来去拾粪,回家来咋会不见我里女人。东院找罢西院找,南院找罢北院寻,七邻八家都找遍,找不着女人我不放心,莫非她跟人家跑……是豫剧名曲《李豁子离婚》。

阿梅的老公叫和臣。和臣是旺儿的继子。我的伯母阿珍嫁给旺儿的时候,和臣已经十多岁。旺儿和阿珍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名叫继臣。十六岁那年夏天,正是最热的时候,继臣在漳河玩水时淹死了。旺儿心灰意冷,常年在山西的矿上不回家。阿珍成了活寡妇。旺儿本就对和臣的婚事不上心,偏瘫后更是有心无力。和臣是天生的六指,虽然长在脚上,总算是个毛病。一直到三十岁,和臣还没娶上媳妇。

三十五岁时,和臣时来运转,遇到了花一样年纪的阿梅。阿梅急着嫁,和臣急着娶。阿梅年轻。和臣能干。两人一见钟情,干柴烈火。婚后不久,阿梅就怀了孕,生下了儿子东东。和臣对阿梅很满意,不是因为阿梅年轻,也不是因为阿梅生了个儿子给了他个家,而是因为阿梅把真心给了他。虽然很短暂。

阿梅很懒,这是婆婆阿珍对阿梅的看法。在我家串门的时候,阿珍经常跟我娘说,我们家那个蛮子太懒。每天就知道吃好的,穿好的。天天就知道要钱赶集买衣服。从来不下地。人家还是个姑娘,姑娘家爱吃爱美,正常。等她生了娃,有了负担,你看她还这样不?难说,只要她能给我添个孙子,这些都还能忍受。我看她走路的样子,准是个儿子。你别说,我看也像。

阿珍对阿梅不很满意。嫌她不贤惠,不懂事,不孝顺,不跟她说话。但是和臣却对阿梅很好。和臣是泥瓦匠,身体结实,大手大脚,牲口一样不知道累。天生就是干活的料。和臣种地也是一把好手。不管种玉米还是种麦子,地里锄得干干净净,不长一根杂草。和臣还会种西瓜。西瓜熟了,和臣住到西瓜地的草棚里守着,怕人偷。和臣天不亮就起来摘瓜,赶着骡车,拉到安阳卖。一车可以卖一百多块。西瓜地里套种了一垄甜瓜。和臣不卖,不打药,不用化肥。和臣伺候这一垄甜瓜,跟伺候亲儿子似的。甜瓜熟了,很远很远就能闻到香味。和臣摘下来不给旺儿吃,也不给阿珍吃,只给阿梅吃。阿梅不喜欢吃西瓜,最喜欢吃甜瓜。香香的,甜甜的,绵绵的。阿梅怀孕了,饭量大,一天能吃好几个。阿梅吃不下了,和臣才给旺儿吃,给阿珍吃。和臣卖西瓜的钱都给了阿梅,让阿梅管着。阿梅去镇上赶集买好吃的,和臣不管。阿梅去镇上赶集买新衣服,和臣不管。阿梅跟四川的爸爸通信,和臣不管,也不看。和臣没读过书,不认识信上的字,想看也看不懂。阿梅和家里通信的信封,和臣却偷偷地留了一个,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信封上面有阿梅四川老家的地址。

阿梅在信里说,亲爱的爸爸,您好。我很想您。阿梅在信里说,我的丈夫是一个泥瓦匠,很能干,一天能赚好几百;我的公公是一个煤矿工人,有很多退休工资,对我很好;我婆婆是个农民,很能干,对我很好。阿梅在信里还说,我家有五间砖房,很宽敞,很干净。我不用下地干活。阿梅的字歪歪扭扭,不好看,还写错别字。有些字实在不会写,阿梅就用拼音代替。有时候也会问我。我也不会写,只能查字典告诉她。

阿梅在信里称呼她爹为爸爸,我觉得很洋气。因为在我们农村都叫爹,只有城里人才叫爸爸。我叫不出口,挺难为情。所以,我猜想,阿梅的爸爸一定是城里人,很洋气,赚很多钱。那么,阿梅也一定是城里人了,为什么要跑到我们这个穷地方来呢?阿梅还给我看她爸爸的照片,很英俊,穿着黑色油亮皮夹克,戴着墨镜,靠在白色的栏杆上,栏杆后面是大海,无边无际,还有飞翔的海鸥。

东东满月的时候,阿梅专门到镇上给东东照了一张满月照,黑白的,巴掌大小,寄去了四川。后来好像还寄了一张和臣的照片。隐约记得有这回事。

阿梅不会照顾孩子。阿珍帮她带。阿梅不让。阿梅一定要自己带,不让阿梅碰。也不嫌累。阿梅家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我们家没电视。寒假的时候,我经常去她家看。阿梅喜欢看书。她家里有一本《白话聊斋》,纸张泛黄,没有封面。阿梅说是从四川老家带来的,无聊的时候用来解闷,一直留到现在。里面都是一些鬼啊狐啊妖怪之类的,我看了几页就不敢看了。晚上会做噩梦。阿梅住堂屋,旺儿住东配房。阿梅屋里电视开着的时候,旺儿也想看。电视放在堂屋中间的贡桌上,门开着。旺儿拿一把小马扎,坐在院子里,侧着头睁大眼往屋里看。阿梅不让旺儿看,砰一声把门关了。后来,阿梅把电视搬到堂屋西端的卧房,我也只好跟到卧房看。没几分钟我就跑出来了。东东用的尿布冬天晒不干,阿梅也不洗,直接架在卧房的煤球炉上烘。烘干了接着用。尿湿了再烘。满屋子一股刺鼻的尿骚味,无处可躲。也不开窗,不臭才怪。

东东会坐了,阿梅带着东东去地里遛弯。刚来的时候,阿梅不会骑自行车。阿梅说,她老家都是山,自行车用不上,下田都是用肩挑。别看她年龄小,能挑满满一担粪,十里山路不换肩,一口气能翻两座山。阿梅说,她千里迢迢跑这里来,不是来干活的,而是来享福的。阿梅还说,她运气真好,碰到了和臣,宠着她,惯着她,赚了钱都给她管着。后来,阿梅学会了骑自行车。骑着和臣在镇上给她买的新车。车前梁上绑了一个粉红色的座椅。座椅上坐着东东,东东刚学会坐。夏天的傍晚,夕阳西下,微风徐徐,吹在脸上,温温的,怪舒服。麦子割了,正在打场,空气里处处弥漫着新麦的香味。打完麦,麦场空了出来。阿梅骑着自行车,带着东东在麦场里转圈圈。阿梅刚学会骑,骑得歪歪扭扭。一边骑一边咯咯直笑。东东在座椅上也乐得不行,小手在空中飞舞,小屁股一颠一颠,想飞起来。

东东快两岁的时候,阿梅跟和臣说,突然想回家看看她爸妈。阿梅说,她出来的时候,其实是瞒着她爸妈。前几年还好,不想家。如今,有了东东,突然就想家了,特想回家让爸妈看看东东。

和臣不敢擅自做主,跟阿珍商量。阿珍来找我娘,我娘让阿珍找我爹商量。毕竟我爹走南闯北,是见过世面的。我爹说,阿梅千里迢迢嫁到咱这里来,不嫌咱穷,还给咱生了儿子,无论如何,人家这个要求不过分。我娘说,别人家的事,你不要掺和。我爹说,我不掺和,我只说我的看法,主意还得阿珍拿。阿珍说,回去不回来了怎么办?我爹说,这事简单,让和臣跟着一起去。阿珍说,他那个榆木脑袋。阿梅多精的人,两天就把他甩丢了。我爹说,那就把东东留下,儿子在这里,还怕她不回来?阿珍走后,我娘说,东东留下,阿梅恨你;东东带走,和臣恨你。里外不讨好,咱何必。我爹说,闭嘴。我娘闭嘴。

阿梅走的那一年,东东快两岁了。阿珍不让阿梅带东东,还剥夺了她带东东的权利。阿珍说,一旦有了想法,人就会变。自从阿梅提出要回家看看,阿珍就强行把东东抱到自己屋,白天黑夜不离眼前。怕阿梅偷偷带走。和臣跟阿梅说,要不,我和你一起回去看看咱爸妈。阿梅不说话,给了和臣一个白眼。阿珍不让阿梅带东东。阿梅很难受。阿梅没闹。不跟和臣说话。不跟阿珍说话。也不跟旺儿说话。有一天,阿梅来找我爹。她说,叔,你送我到安阳火车站吧。我回去看看我爸妈。我娘的嗓子痒了,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我爹说,你们家的事,我不掺和。阿梅说,叔,你骑车把我送到安阳火车站,再帮我买张到四川的票。到了四川我就认路了。我娘在我爹身后,扯了扯我爹的衣角。我爹说,我送你走,和臣要恨我,这事,我不能做。阿梅说,我不能带和臣回去。他是六指,又长了半脸麻子。我爸妈见了他那样子,会把我打死。阿梅说,我跑出来,我爸妈不知道。现在,我生了孩子,突然特别想我爸妈。我看看我爸妈就回来,不久留。我娘帮我爹掸掸衣襟上的尘,顺手在我爹胳膊上拧了一把。我爹说,依我看,这事再缓缓吧。阿梅说,叔,你是好人,你见多识广。阿梅说,叔,求求你,我给你跪下,让我回去看看我爸妈。我娘说,你跪也没用,咱村这么多蛮子,谁像你一样天天吵着要回家。我爹对我娘说,多嘴。阿梅说,叔,我回去看看爸妈就回来。我的东东还在这里。东东是我的心头肉,是我的心尖尖。叔,你也知道,东东是我拿命换来的。生他的时候,我大出血,差点死在炕上。公婆眼里只有小的,丈夫是个傻大个。多亏了叔你和婶子,赶着你家骡子车,连夜把我送到镇上的卫生室,这才让我捡回了一条命……我娘说,你别说了。我爹说,过去的事。不提。阿梅说,叔,婶,我知恩图报。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要是走了不回来,我还配做人吗?

阿梅走的时候来找阿珍。阿梅说,娘,我走了,我回家看看爸妈就回来。阿珍说,走吧。阿梅说,娘,我走前想抱抱东东。阿珍说,不用了,东东在睡觉。阿梅说,娘,把东东叫醒吧。我想抱抱东东。阿珍把东东从里屋抱出来。一个多月没见面,东东不认识妈妈了。阿梅说,东东,来,妈妈抱。东东不要,扭头往阿珍怀里钻。阿珍说,你走吧,东东要睡了。阿梅说,东东,妈妈要走了,妈妈想抱抱你。东东趴在阿珍的肩膀上。不回头。阿珍说,东东困了。你走吧。阿梅说,东东在家要听奶奶话。妈妈回去看姥姥姥爷了。阿梅说,东东,让妈妈抱抱你吧。东东,你把头转过来,让妈妈看看你吧。东东趴在阿珍的肩膀上。不回头。阿梅默默地走了。东东回头,不见了妈妈,哇一声哭了。

阿梅肩上拎着一个小包袱,包袱里有爸爸写给她的信。厚厚一叠。阿梅坐在我爹的自行车后座,一路向南。再也没有回头。

东东三岁的时候,阿梅没有回来。阿珍问我爹,阿梅什么时候回呀。我爹说,快了吧。东东四岁的时候,阿梅没有回来。阿珍问我爹,阿梅还回吗?我爹说,应该吧。东东六岁的时候,阿梅还没有回来。阿珍问我爹,阿梅该是不回了吧。我爹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阿梅走的第六年,旺儿死了。出殡那天下着倾盆大雨。阿梅走的第七年,阿珍也死了。和旺儿合葬在一起。阿梅走的第十三年,和臣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断了脊椎,胸部以下全部瘫痪。阿梅走的第二十八年,和臣也死了。和臣走的前一天,拿出那封藏了三十年的空信封,对东东说,你读过一点书,识字。这上面有你妈家的地址,在四川忠县。我死了,你就去找你妈。

和臣死后第二年,东东入赘到邯郸附近的马头镇魏家村,再也没回来。

二阿兰与文和

阿梅走后,老乡阿兰郁郁寡欢,没过多久就得了肺病。

阿兰人小小的,瘦瘦的,娇娇的,弱弱的,说话轻声细语。阿兰的婆婆正月生,得名月儿。月儿看不惯阿兰,在我家串门的时候,跟我娘说,蛮子都懒。好吃好穿好打扮。不下地干活。还不如一头骡子。我娘不说话。

月儿是个小脚老太太,圆脸,跟阿兰一样瘦。但是月儿很能干。年轻的时候,月儿是生产队的头把镰,李庄村的劳动模范。掰玉米,种花生,刨红薯,打场,扬场,套骡子,赶骡子,喂猪,养鸡,等等,没有月儿不会的。月儿养了一头母猪,母猪生了小猪,一窝十多个。有黑的,有白的,还有黑白相间的。母猪侧卧在墙根下,露出上下两排十几个奶子。十多只小猪仔一窝蜂挤过来,抢奶喝。坐月子的母猪是功臣。月儿亲自下厨给它改善伙食,一天吃三顿。除了麦麸、糠,还要加餐。加餐吃玉米。吃了玉米的母猪,奶子鼓鼓的。一只只小猪吃得肥肥的。抢不到奶的小猪,急得吱吱叫。月儿一把抓起来,放到屋里给它开小灶。用调羹一勺一勺喂米汤喝。好不容易生下来,月儿舍不得让它们死。一只小猪仔八十块钱,八十块钱可以换八百个鸡蛋。阿兰坐月子的时候一天吃两个鸡蛋,一个月才吃了六十个。一只小猪仔够阿兰坐十几个月子。小猪仔满月了。月儿一只一只逮住,装到铁笼子里。赶着骡车,拉到集上去卖,一个上午就能卖光。母猪出了月子,小猪卖光了。不加餐了,也没玉米吃了。没过多久,母猪又发情了。嘴角淌着涎液,长长的,黏黏的。月儿用长长的绳子绑了母猪的一条后腿。一手牵着绳,一手拿着赶骡车的鞭,赶着母猪到河北的杜村配种。等母猪怀了孕,又可以加餐吃玉米。后来,母猪老死了。月儿赶着骡子车,拉到集上,卖给了杀猪贩子。母猪卖了,院子里空荡荡的。没过多久,月儿又买来一只母猪仔。月儿好生养着,盼着养大了生好多好的小猪仔。

阿兰的丈夫叫文和,是和臣的表弟。长得很壮实,铁疙瘩一样。文和爱抽烟,每次到我家串门,都要翻我家抽屉。找出我爹藏的烟,一根接一根抽。有时候他也自己带烟,一根续一根。熏得我家房间全是烟味。一夜都散不去。文和走了,留下一地烟头,我娘要扫半天。我爹不抽烟。我爹在村里帮别人干活,别人会管饭,饭后还会给一包烟。这是规矩。我爹把收到的烟放抽屉里,一包摞一包,成年累月积攒下来也有不少。文和知道我爹不抽烟。文和也知道我爹藏烟的地方。每次来串门都不客气,轻车熟路。我爹偶尔也会手痒痒,即兴陪着抽一支。我爹抽烟的姿势很笨拙。小心翼翼地点上,浅浅地吸一口,吐出来。第二口就不行了,头晕。一看就是新手。不如文和抽烟熟练和潇洒。文和抽烟是享受,我爹抽烟是受罪。我娘讨厌烟味。文和来了,我娘就到院子里。文和跟我爹在屋里。过了一会,我爹到院子里,文和也跟到院子里。家里长家里短的,没完没了。

文和不仅抽我家烟,还吃我家馒头。我家的馒头放在竹篮里,用笼布盖着,挂在房梁上,防老鼠。文和饿了,伸手就把竹篮摘下来,拿里面的馒头吃,比老鼠还可恶。文和不仅吃我家的馒头,还吃我家的饭。到了吃饭的点,文和不走。我爹说,一起吃点吧。文和说好,坐下就吃。我爹娘从来不去他家串门,更没吃过他家东西。我也没吃过。

文和在家排行老三,人称三哥。三哥文和脾气很暴躁。

有一次是五月,麦收季,文和赶着骡子去地里拉麦子。在李庄村口和马庄一辆拉麦子的马车相遇。文和要马庄的先退退,马庄的要文和先让让。文和说,骡子不会倒。马庄的说,马车也不会倒。文和说,爷今天最后给你说一句,退退。马庄的说,我也最后给你说一句,让让。文和说,好,你不会倒,爷今天就教你倒。话音刚落,文和抄起赶骡子的鞭就朝对方抡过去。对方一个闪躲,文和抡空了。又在地上捡起一块砖,朝马庄拉麦子的头扔过去。对方又是一个闪躲,砖头摔碎在地上。见文和来真的,马庄的也不是好惹的。骂骂咧咧,三步两步跳到文和跟前,先一记无影脚,再一记王八拳。文和躲过了无影脚,没躲过王八拳,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半张脸火辣辣的,嘴角腥腥的,是血。马庄的比文和高,又比文和壮。比划拳脚,文和铁定吃亏。趁对方不注意,文和从骡车上抄起刚刚磨好的镰,猛地朝对方头顶一个劈杀。马庄拉麦子的头顿时血流如注,咕咚一声跌倒在地。

文和不仅和陌生人打架,还要打我爹。二哥于和的新房子盖在我家东边,做地基的时候故意往后坐了坐。占了整整半条路。我爹说,你盖房子不能占公家的路。我要走,你也要走,咱都得讲道理。于和说,你不说,没人说。我爹说,占了我家的路,我还不能说?于和说,地基都打好了,毁掉?我爹说,你往前靠靠,少占点。于和不说话。我爹说,你往前靠靠,少占点。于和不说话。我爹说,你不往前靠靠,我就到村里告你去。村里不管,我就到镇上告。镇上不管,我就到县里告。告到省里,告到中央,也不能让你得逞。于和不说话。帮工的文和怒了。拿瓦刀指着我爹,恶狠狠地说道,要不是叫你一声舅,今天非得让你出出血不可。就算叫你舅,也不是亲的。你好自为之。这房子今天还就是盖了。这路还就是占了。你去告,你敢走出这个村,我把你腿打断!四弟瑞和也在一边帮腔,盖!我看今天谁敢拦着,谁拦剁谁手。后来,房子盖起来了,我爹也没去告。

文和还打老婆。有一次,阿兰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我问我娘,阿兰怎么了?我娘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还有一次,我看到阿兰的脸蛋肿了半边。我问我娘,阿兰是不是被打了。我娘说,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有一次半夜,文和家传来阿兰的惨叫声,紧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我问我娘,文和是不是又打阿兰了。我娘说,小孩子,不要多事。快点睡,明早还要上学。

有一天,阿兰挺着大肚子到我家。一边抹泪一边跟我娘说,舅妈,我不想活了。我想去跳漳河淹死。漳河太远,我走不动。我想喝农药,死了算了。阿兰说,文和半夜吊起来打我。舅妈,你看看我这手腕,勒得这印子。我手腕快断了。我手指都麻了,指头肚变黑了。里面没血了。要不是公公拦着,我现在肯定一尸两命。阿兰说,文和还踹我肚子。说不要这肚子里的野种。舅妈,你说他还是人吗?阿兰说,打我的时候,文和就是一个魔鬼,一个畜生。猪,狗,猪狗都比他通人性。恶鬼。恶魔。打完了,发泄完了,他就变了一个人。阿兰说,文和抚摸我的肚子,把耳朵贴在我肚皮上。听到我肚皮里突突突的心跳声,文和咧着嘴嘿嘿直笑。阿兰说,文和正常后,还会用温水为我擦拭伤口。帮我揉揉乌青的大腿。把我肿得发面馒头似的脚捧在手里,贴在胸口。阿兰说,文和还给我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以后再也不打我了。要好好跟我过日子,挣好多钱给我花。疼我,爱我,保护我。阿兰说,文和发誓,以后要是再打我,老天爷马上打雷劈死他。吃饭会被毒死。走在路上被车撞死。阿兰说,文和给我磕头。跪在地上,咚!咚!咚!头磕在水泥地上。额头起了包,出了血。我心软,把他拉起来。可是过了几天,他还是打我。下手一次比一次狠。打完以后,也道歉。一次比一次诚恳,一次比一次懊悔。阿兰说,她好怕。我怕有一天会死在他手上。阿兰说,我不想死,我想回家。阿兰说,舅妈你给我出出主意,我到底该咋办?我娘不说话。

阿兰很小就没有爹妈。阿兰在四川老家还有一个哥。阿兰和她这个哥还通过信。阿兰生了儿子波波之后,阿兰哥来李庄看阿兰。对阿兰家很满意,让阿兰在李庄好好过日子。阿兰的哥每年都会来看阿兰,也看看小外甥。有时候冬天来,有时候春天来。夏天和秋天不来,夏天割麦子,秋天收玉米。大家忙得团团转,没空搭理他。阿兰也回老家看她哥。波波没去,阿兰自己回去的。回去没多久就回来了。文和没跟阿兰回,怕被打。后来阿兰死了,文和给阿兰的哥打长途电话报丧,阿兰的哥说晓得了,再也没来过。

阿兰生了波波以后,身体日渐虚弱,常常觉得胸闷,气短,咳嗽。咳嗽得很厉害,似乎要把肺咳出来。阿兰在李庄著名中医顺子那里吃中药。吃了一个月,不见效。顺子是中医世家。顺子的爹是中医。顺子的爷也是中医。到了顺子这辈,顺理成章也成了中医。顺子给人把脉。顺子的媳妇给人抓药。顺子在东屋给人把了脉,写好药方。病人拿到西屋,交给顺子媳妇。顺子媳妇照方收费,拿药。几十种中药,顺子的媳妇门清。顺子医术高明,十里八村都来这里看病。家门口常常停了好多马车、骡车,拖拉机,赶集似的闹哄哄。

顺子对阿兰说,你这病应该看西医。阿兰说,俺婆婆说了,是产后虚弱,吃点中药调理调理就好了。一个月后,阿兰来找顺子把脉。顺子把了把脉说,你这病应该去安阳大医院看。阿兰说,俺婆婆说了,是产后虚弱,吃点中药调理调理就好了。阿兰说,俺婆婆还说了,中药要是吃不好,就带俺去灵山拜佛。拜拜佛,病就好了。两个月后,阿兰又来找顺子把脉。顺子把了把脉说,你马上回去,让文和跟你一起来。我有话跟他说。阿兰说,文和去集上帮人干活了。顺子说,那就让你婆婆来。阿兰说,俺婆婆撵着猪去杜村配种了。俺婆婆说了,猪发了情,不能等。一等就要等一年。等她给猪配了种,就带俺去灵山。灵山的神仙很灵验,求子得子,包治百病,拜拜神仙,俺的病就好了。

三个月后,阿兰下不了床,咳出了血。月儿把波波抱到自己屋里带。不让阿兰跟波波接触。波波要喝奶,月儿就用米汤糊弄。米汤不当饥,波波饿得哇哇大哭。阿兰躺在床上听到了,想起起不来,想哭没有泪。腿脚没有力气,胳膊瘦成一根骨头,耷拉在床边。想抬起来,却犹如灌了铅,晃悠悠的。挪不动。波波要找妈妈奶睡,月儿就抱着波波走走晃晃,把波波晃晕了。波波就睡了。波波吃不饱,睡着睡着就哭了。在梦里找妈妈。找到了妈妈,就往怀里拱,小嘴吧唧吧唧。在梦里喝妈妈的奶,喝着喝着就不哭了。波波睡着了。睡着了就不想妈妈了。

阿兰不想死,瞪着干枯的眼睛,眼里满是绝望。胸口沉沉的。压了一块大石头。剧烈地咳嗽一阵赶着一阵。下半夜的时候,阿兰不咳嗽了,软绵绵地瘫在床上。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文和慌了手脚,赶紧套上骡子车,拉着阿兰去安阳。夜深人静,骡铃叮当叮当,骡车吱嘎吱嘎,一路颠簸。阿兰躺在骡车里,随着车身晃晃悠悠。过了韩村,刚上县道,阿兰就断了气。头歪在一边。

文和发了疯,在马路上仰天长啸,不断地喊着阿兰的名字。喊得撕心裂肺,声嘶力竭。身旁的车辆一辆辆鸣着笛呼啸而过。

天亮了,文和家门口,一口棺木露天放着,静静地。没人守灵。没有人吊唁。没有花圈。也没有灵棚。天黑了,棺木前燃起了一堆纸钱。火苗忽闪忽闪,像一个跳舞的精灵。月儿瘫坐在火堆前替波波给妈妈阿兰哭灵,满脸泪,一脸鼻涕。火灭了,精灵没了,月儿走了。一片漆黑。瑞和来了。于和来了。大哥发和来了,五弟文军来了,表哥和臣也来了。大家前拥后扛把棺木抬上骡车,用麻绳前后绑好。棺木抬上骡车的时候,波波睡梦中轻轻地抽泣。月儿把波波搂在怀里,嘴里哼着不知从哪学来的小调。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波波在抽泣。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波波在睡梦中抽泣。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月亮出来了,星星出来了。朦胧的月色中,文和赶着骡子车走在乡间的小道。骡车拉着阿兰的棺木。骡子踢踏踢踏,骡车吱嘎吱嘎,一直拉到李庄南地的杏林里。波波在睡梦中轻轻地抽泣。皎洁的月色洒满杏树林,影影绰绰。文和在林中找了一块空地,用铁锹刨了一个坑,把阿兰埋了。波波在抽泣。阿兰入土了。起了一个坟包,小小的。波波在睡梦中抽泣。文和赶着骡车走了。起风了。夜风轻轻地吹。呼呼呼,从杏林上空吹过。吹到李庄村。哗啦,哗啦,是窗子前的杨树在拍手。波波在睡梦中轻轻地抽泣。冷冷的月色透过窗子,影影绰绰。撒在波波的襁褓上,一片斑驳。月儿一边哼唱,一边轻拍波波的背。波波不哭了。波波睡着了。

阿兰走的第五个年头,文和续娶了媳妇。新媳妇也是二婚,婚后生了一个儿子叫海波。海波两岁的时候,文和去内蒙古的建筑工地打工,突发心梗。从十多米的脚手架上栽下来,脑浆迸裂,当场就死了。花了三万块把尸体运回来。埋了。文和死后的第二年,二婚老婆改嫁到河北杜村集一带。五叔没儿子,海波过继给五叔,喊五叔叫爹。

三十年后,我春节回老家遇到海波。海波已经成为一个厨师,在安阳一家酒店里做大厨,吃得白白胖胖。见了我,海波殷勤地递烟点火。我问他,你哥波波呢?海波说,入赘到邯郸了。没去四川找他舅?早断了亲!

三阿云和于和

阿云和阿兰是妯娌。阿兰的丈夫文和排行老三,阿云的丈夫于和排行老二。所以,阿兰叫阿云二嫂。阿兰挨打的时候,找二嫂阿云哭诉。阿云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只淡淡地说道,怎么过不是过。哪里过不是过。跟谁过不是过。一睁眼一闭眼,一辈子就过去了。阿云还说,他打你,你就还回去。你打不过他,就得受着。受不了,就哭。大声哭出来,就不疼了。阿兰说,阿云,你就是一个冷血动物。从此,阿兰到死都没跟阿云说过话。

阿云是湖南乡下的。阿云到李庄村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了。阿云来李庄村之前,在湖南有丈夫。有儿也有女。阿云很丑,扁平脸,大龅牙,又瘦,没屁股,没胸。走路松松垮垮,一看就生过孩子。一口浓浓的湖南乡音,谁也听不懂。

于和娶阿云的时候,三十多了。于和不嫌阿云年纪大,也不嫌阿云生过孩子。但是,阿云不愿意嫁给于和。于和矮阿云一头,精瘦精瘦的,倒三角脸,三角眼,是个跛子,还秃顶。不过这件事,可由不得阿云。进了李庄村,不嫁也得嫁。

入洞房前,阿云把腰带系成了死结,还偷偷在床角藏了一把剪刀。闹洞房的朋友走光了。于和脱了衣服,要跟阿云亲热。阿云拿剪刀抵着自己的脖子,宁死不从。第四天的时候,于和到房间给阿云送饭,没看到人。于和大惊失色,转身就往村外追。一边追一边喊,蛮子跑了,蛮子跑了。三弟文和听到了,放下手中的活,追了出来。一边追一边喊,蛮子跑了,蛮子跑了。四弟瑞和听到了,放下手中的活,跟着追出来。一边追一边喊,蛮子跑了,蛮子跑了。村里的其他人听到了,吃饭的放下碗。刷锅的放下锅。赶车的勒住牲口。纷纷站到街上、涌到村口看热闹。阿云赤着脚,裹着红色的嫁衣,还没出村口就被于和抓住了。吃饭的继续吃饭。刷锅的继续刷锅。赶牲口的继续赶路。于和拽住阿云的马尾辫,拖牲口一样,把阿云往家里拖。阿云垂头弓腰,双手护住发根,撅着屁股用力往后撤。像一头不愿上套的驴。瑞和、文和两兄弟也过来帮忙。阿云力气再大,也抵不过三个牛一样的男人。于和勒住阿云的脖子。瑞和、文和一人抱住一条腿,绑年猪一样,把阿云绑回了家。于和把阿云关在婚房里,饿了三天三夜。

阿云第二次逃跑是半个月之后。有一天凌晨,鸡叫三遍。正是一天当中最黑的时候。阿云摸到掖在席子底下的剪刀,剪开捆在腰部的绳。轻轻地拉开卧室门拴。街门反锁了。阿云手脚并用,爬上靠墙的一棵槐树。沿着树枝翻出院墙。脚不着地。一路向南跑。正值隆冬,地里的麦子被霜打得蔫头蔫脑。阿云赤着脚一路小跑,先跑过一片麦田。穿过太平渠。又是一片麦田。穿过麦田,跨过一条没有名字的乡间小路。麦田。麦田。过了麦田,不知谁家的白菜地。阿云跳着穿过白菜地。又是一片麦田。麦田。麦田。麦田的尽头是段汪村。过了段汪又是一片麦田。无穷无尽的麦田。天亮后,阿云跑到了商村。过了商村就到了孟村。过了孟村就是孙陶镇。孙陶镇有去安阳火车站的班车。到了安阳火车站,买了票,一路向南。沿着京广线,一天一夜就可以到湖南。阿云不敢走大路,沿着村里犄角旮旯的小道凭着感觉朝南走。到了镇上,停在街口的班车已经发动了。一辆破旧的少林牌中巴车塞得满满当当,过道里都站满了人。售票员正挤在人群中,从后到前,挨个卖票。阿云前后左右看看没人,一个箭步冲上中巴车。司机是个光头,浓眉大眼。问阿云,到哪?安阳。安阳哪里?安阳火车站。六块。阿云一摸口袋。空的。一下子懵了。光头说,没钱就下车。

阿云只好悻悻下车。一转身就看到了于和。阿云脑子里一片空白,膝盖一软,瘫倒在地。梦魇一样,想动不能动,想起起不来。于和抓住阿云的胳膊,死死地钳住。阿云想挣脱,于和铆足了劲,一个过肩摔,把阿云摔倒在地。于和骑在阿云的脖子上,解开腰间盘着的绳子,一圈一圈缠,反绑了阿云的手。一圈一圈绕,绑了阿云的腿。把阿云绑成了一个木乃伊。于和把阿云扛在肩上,像扛一头年猪。十里乡道不换肩,一路小跑。太阳刚出来就回到了李庄村。回到家,于和把阿云吊起来,在房梁上吊了三天三夜,从此以后再也没跑过。

阿云变得很能干,比月儿还能干。阿云挑水下地浇菜,一路小跑,四平八稳,桶里的水一滴不漏。阿云说,在她老家,都是肩挑背扛,没有马车,也没有骡车,只有牛车。拉不多。还慢,一步一挪,慢吞吞的。不如走路快。阿云很节省。院子里有一块空地,阿云开出来种各种各样的菜。有茄子,有西红柿,有黄瓜,还有豆角。阿云还养鸭。李庄村没人养鸭,只有阿云养。阿云从镇上买来鸭苗,给它们吃玉米,吃麦麸,吃麦糠。还下地割草给它们吃。鸭子长大下了蛋,阿云一家给几个尝尝。鸭蛋比鸡蛋大一圈,我们都没见过,更没吃过。不如鸡蛋香,还有一股腥味,难吃。阿云却吃得津津有味。阿云很善良,每天早早起来,把自家门口扫得干干净净。还会连带着把左邻右舍的门口也扫了。冬天下雪了,阿云早起扫雪,先把自家门口清理干净。捎带着把邻居门前的雪也扫得干干净净。阿云还养了鸽子。鸽子笼就挂在院里的桐树上。刚开始只有两只,后来三只、四只。最后成了一群,有几十只。秋天的傍晚,阿云的鸽子,乌泱泱一大群,绕着李庄村湛蓝的天空转圈圈。顺时针转三圈,再逆时针转三圈。鸽群突然不见了,落到谁家屋顶觅食了。李庄村人恨透了阿云的鸽群。鸽群不仅偷吃晒在房顶的玉米和麦子,还到处拉屎。院子里,衣服上,树上,墙头上,都是鸽子粪。有一次,不知道谁投的毒,阿云的鸽子被毒死了一大半。阿云把剩下的鸽子抓起来,装到笼子里,让于和骑自行车驮到安阳卖了。从此再也没养鸽子。

阿云年纪虽大,但还能生养。阿云第一胎是女儿,于和要儿子。阿云第二胎还是女儿,于和要儿子。阿云怀了第三胎,村里不同意了。计划生育这么紧,由不得你没计划没规划地生。阿云生第三胎的时候,没去镇上的卫生院,在家里找了接生婆偷偷地生。生下来又是一个女儿。三女儿生下来第三天,就被于和抱走,卖了。阿云的奶涨得刺痛,躺在床上问于和,三妞呢,抱来,我喂喂奶。于和不说话。阿云的奶涨得刺痛,歪在床上问于和,三妞饿了,在哭呢,快抱来,我喂喂奶。于和不说话。阿云奶涨得刺痛,坐起来问于和,我咋听到三妞在哭呢,你快点抱来,我喂喂奶。三妞喝了奶,就不哭了。于和不说话。阿云说,我咋听到三妞在床底下哭,你快趴下看看。把三妞抱上来,我喂喂奶。阿云说,我咋听到三妞在门口哭呢。于和你快出去看看,把咱三妞抱进来。三妞一定想妈妈了。阿云说,于和,你快点去院子看看,咱三妞咋在院子里哭。你快点把三妞抱进来,外面冷。三妞饿了,我要喂奶了。三妞喝了奶,一会就睡了。阿云问于和,三妞呢?于和不说话,摔上门,出去了。阿云歪在床上,心里空落落的,脸颊淌着两行泪,冰冰的。阿云的奶疼了三天,回奶了,鼓鼓的两个奶子又耷拉下来了。卖三女儿的钱,于和买了一台二手的东方红牌拖拉机。于和开着拖拉机去漳河装沙,拉到安阳的建筑工地上卖。一车可以赚三十块。有一次中午,于和在市里被交警拦到,拿不出证驾驶,车子还超载。于和说,头一次来,不懂规矩,通融通融吧。交警说,无证驾驶罚一千。车子超载罚两千。非法营运罚三千。一共六千。给你打个折,拿五千吧。于和心里一琢磨,比一台新拖拉机还贵,不划算。弃了车,于和从安阳步行回到李庄村,再也没去过。

阿云的肚子歇了一年,又大了。有一天,阿云坐在街门口的石台上晒太阳。冬天的太阳,暖暖的,晒得人痒痒的。怪舒服。阿云晒着晒着就睡着了。靠在墙上,头歪在一边,胸部有节奏地起伏。村里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一辆面包车。面包车悄无声息地开到阿云家门口。哗啦一声,车门开了,下来四个壮汉,抬起正在小憩的阿云,塞进了面包车。面包车把阿云拉到孙陶镇计生办的小黑屋,关了起来,每天只给一顿饭。计生办让村干部给于和带话,两条路,要么打胎,要么交钱。打胎等于要于和的命,于和选择了给钱。东拼西凑,弄到三千块钱。于和到计生办的非法怀孕关押处,一手交钱,一手领人。出了计生办的门,于和没有回李庄村,带着阿云坐汽车去了邯郸市。又从邯郸转火车去了涉县。涉县有于和的一个远房姑姑家。在涉县好歹糊弄了一个月,姑姑顶不住压力,下了驱逐令。于和又带着阿云去了武安的万年矿。矿区人杂,好躲,零活多,饿不死。阿云吃不惯万年矿的水,太咸。一个月后,于和带着大肚子阿云去了峰峰郊区的一个铁矿,在铁矿上捡废品。又熬了几个月。快生的时候,问题来了。没有村里的介绍信,医院不接收。人生地不熟的,接生婆也找不到。于和只好带着阿云披着夜色,冒险潜回了李庄村。生下来一看,又是一个女儿。于和认命了,不要儿子了。

大女儿没读书,十六岁就嫁了人。三女儿卖了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后来听说在山东聊城一带,过得很幸福。四女儿读书有天赋,看书过目不忘。读完小学读初中,读完初中读高中,读完高中又读大学,后来考到了位于保定的河北农业大学,毕业后在邯郸找了工作,嫁了个城里人,从农村杀出了一条血路,在城里安了家。

二女儿好歹读了初中,初二就辍学了。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十八岁找了一个入赘的女婿。这个女婿是马庄人,姓马。马女婿好吃懒做,于和不满意。没生孩子,第二年就离了。过了两年,二女儿又招了一个入赘的女婿,姓黄,黄村人,是个孤儿。一年后,二女儿给于和生了一个孙女。过了一年,又生了一个孙子。孙女姓黄,孙子姓李。于和有了后,很满意。走路带劲,睡觉也香,吃饭多,干活挣钱也有劲了。在村里也能抬起头了。

于和年纪大了,又是个瘸子,跟着村里包工头月宝外出打工。干不了重活,只能做做饭,收收料啥的。于和跟着月宝去过北京。去过包头。去过合肥。还去过广州。见了大世面。

有一年除夕夜,于和到月宝家讨工钱,不走。月宝说,你于和干得好事,还有脸要工钱?于和说,我干了啥好事?月宝说,你在包头给大家伙做饭的时候,把面粉偷卖出去,这笔账咋算?于和一阵脸红,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没有证据,不能血口喷人。月宝说,没有证据,也没有钱。于和说,那这个年大家都别过了。月宝招呼了几个正在打牌的族人说,来,给这个瘸子松松筋骨。四五个人一拥而上,说笑之间,把于和打得鼻青脸肿。

于和拖着受伤的身子回了家,越想越气,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钱没要到,还落了个小偷的名声,这还咋活?大年初一,天还没亮,于和拎了一壶汽油,跟在拜年的人群的后面,冲到月宝家的堂屋,拧开壶盖,把汽油从头顶浇下来。划了一根火柴,火苗近身,于和变成了一团火。一群人傻了眼,没见过这阵势,也不知道咋办。叫的叫,逃的逃。

于和当天没烧死,送到镇上的卫生所。治不了。又转到安阳市的大医院,在医院里拖了一个月才断气。拉到殡仪馆放到太平间,等了一年多。派出所抓了月宝等一众人,法院判了案,于和才火化。

四阿俊和阿秀

阿秀很漂亮,声音也好听。阿秀白嫩白嫩的,眼睛一闪一闪地,会说话,像画里的人儿,一点都不像李庄村的人。李庄村的人很土,李庄的姑娘也很土,长得土,穿得土,说话也土。也有不土的,好几个村才出一个,鹤立鸡群,长大了,嫁了人,也土了。

阿秀的老公是个小帅哥,名叫阿俊,阿俊留着长头发,发质乌黑飘逸,盖住了耳朵,刘海盖住一只眼睛。像城里人一样,阿俊洗头用昂贵的洗发水,不像李庄人用洗衣粉随便糊弄。阿俊常常甩头,甩头的样子很潇洒。阿俊甩头的时候一般是开心了或者紧张了。

阿俊是村官世家,阿俊的爷爷原来是李庄生产队大队长,退休前拿了县里的编制,享受股级待遇。阿俊的爷爷虽然退休,但余威犹在。阿俊的爹李春田是李庄村的支书兼村主任。李春田大权在握,在李庄村说一不二。阿俊上小学了,李春田说,阿俊,好好读书,长大了做官。阿俊说,爹我不做官。阿俊上初中了,李春田说,阿俊,好好读书考大学,长大了做县长。阿俊说,爹,我不做县长。阿俊初二辍学了,李春田说,跟着你月宝叔叔去漳河沙场多走走看看,长大了接你月宝叔叔的班,这生意不能给外人抢了。阿俊说,爹,我不去沙场,我也不接班。阿俊不上学,也不去沙场。阿俊看上了李庄理发店的阿美。但是阿美看不上阿俊。

阿美是李庄村著名盗窃犯秦清河的幼女。十八年前,秦清河盗窃生产队的拖拉机,被判了二十年徒刑。现在还在临漳县监狱服刑。阿美没读过书,但是阿美长得美,人也机灵,人称李庄村一朵花。村花阿美二十岁去安阳学习美容美发,三年后学成归来。在李庄村最繁华的十字路口,阿美开了一家理发店。阿俊看上了阿美,三天两头去阿美的理发店做头发。阿美,给我理个发。昨天刚剪了,今天咋剪,要不刮个光头?阿美,帮我洗个头。昨天洗两次了,今天还要洗?阿美,给我换个发型。你这样,我生意没法做了。阿美,我喜欢你,你做我老婆吧。呵呵,姐大你十岁。姐喜欢你爹。你回家问问你爹,我给你做妈行不行。阿美,我真喜欢你,我让我爹帮你把理发店开到镇上去。要不,我让我爹找人帮你开到县上。只要你做我老婆,咱去安阳,也过过城里人的生活。哈哈哈,头别动,让姐看看你脖子上的黄毛褪了没。来,裤子扒了,让姐看看你几把长毛了没有。阿美真要去扒阿俊的裤子。阿俊往后撤,拽住腰带不松手。阿美这头一松手,那头阿俊往后一个趔趄,摔了一个四脚朝天。

受辱的阿俊回到家闷闷不乐。李春田问他,生病了?阿俊摇摇头,打架了?阿俊摇摇头。那我家大宝贝为啥不高兴?阿俊突然抬起头,说道,爹,你给我买个蛮子吧,一定要漂亮。

阿俊第一次见到阿秀的时候,频频甩头。阿秀红着脸,坐在阿俊的床上。阿秀的手指不停地铰着衣角。阿俊很满意阿秀,对他爹李春田说,爹,就她了,明天就结婚。阿秀点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天一大早,阿俊的小姨和小姑带着阿秀去了镇上。在镇上俊男靓女理发店,阿秀盘了头发。化了妆。穿上婚纱,坐在店里等阿俊接。这边的阿俊由堂哥领着,先到族谱前焚香烧纸拜了祖宗,又回家拜了众神的牌位和爹妈。阿俊西装领带黑皮鞋,头发还抹了发胶,油光滑亮。阿俊出门的时候,挂在街门口的鞭炮骤然响起,噼里啪啦震耳欲聋。三发二脚踢,砰,砰,砰,蹿到天空。啪,啪,啪,炸得粉碎。阿俊捧着一束假花,坐在挂着红飘带的桑塔纳车里。桑塔纳的后面跟着七八辆各式面包车,最后是一部红色的夏利。迎亲的车队浩浩荡荡,沿着李庄的村道逶迤前行。一路上鞭炮噼里啪啦响不停,每经过一个路口,都要放一发二脚踢。砰!蹿天上。啪!炸开了。按照阿俊的指示,车队到了阿美的理发店。理发店大门紧闭。车队又来到秦清河家门口。秦清河家大门紧闭。车队停在秦清河家的大门口,噼里啪啦,放了一挂鞭炮。砰,啪。砰,啪。砰,啪。又放了三发二脚踢。迎亲的车队出了村,浩浩荡荡来到镇上。接了阿秀,又浩浩荡荡原路返回。按照阿俊的指示,返程的车队再次路过阿美的理发店。理发店依然大门紧闭。车队又路过秦清河家门口,秦清河家大门依然紧闭。车队稍做停留,砰,砰,砰;啪,啪,啪,放了三发二脚踢,这才浩浩荡荡回程。

阿秀说话轻声细语,娇娇的,怪可人。阿秀真是美,婴儿肥,小酒窝,一脸旺夫相。阿俊很快就把阿美抛到了九霄云外。阿秀的头发长了,阿俊带着阿秀到阿美的理发店做头发。阿美理发店的招牌已经拆了。店里空空的。阿俊问隔壁供销社站柜台的田二宝,阿美呢?早关门了。去哪里了?听说去安阳了。阿俊压抑已久的恶气喷薄而出,心里美滋滋。又不知道哪不对劲,心里空落落。怪难受。想落泪。

阿美把理发店开到了安阳。在安阳的时候多,回李庄村的时候少。李庄村有一个怪人叫孙庆合。孙庆合经常去安阳,到阿美的理发店打转转。一来二去,两人混熟了,阿美就认了孙庆合做哥。阿美不仅认孙庆合做哥,还在安阳跟孙庆合同居。回到李庄村,阿美也不避讳人,常常大白天去孙庆合家串门。一待就是一上午。孙庆合大阿美二十多岁,是个矮冬瓜。天生卷头发。烟不离手。有一颗金牙,嵌在一堆暗黄发黑的牙齿中间,鹤立鸡群。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焦黄焦黄的。左手小拇指留着长长的指甲,挖鼻孔或者挖耳朵。孙庆合不种地,但是孙庆合不愁钱花。孙庆合喝高档酒,抽高档烟,还把身上弄得香喷喷。正是这股香喷喷的味,迷了阿美的心。阿美不仅死心塌地地跟着孙庆合,还跟孙庆合生儿子。孙庆合有一个老婆,四川人。五十多岁,短发,也是一个老烟枪。细瘦身材,尖嘴,细眼睛,戴耳环,抹口红。孙庆合的老婆常年待在四川老家。偶尔带着女儿回来,当做旅游。阿美也不避讳。孙庆合的老婆也不多说。好多年,三人共处一室,相安无事。

后来,孙庆合贩卖人口被派出所抓了。阿美带着四岁的儿子去郑州做小姐。秦清河出狱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族谱前宣布,和阿美断绝父女关系。不仅断绝父女关系,还收回阿美的姓。秦清河说,除非孙庆合死在临漳监狱,否则他秦清河一定会把孙庆合的鸡把割下来喂狗。秦清河还说,此生如果再见到阿美,一定会打断她的腿。按住她的头,溺死在粪缸里。再后来,阿美的儿子长大了,到安阳的技校学厨艺。毕业后辗转到了石家庄一位首长家做厨师。买了房,结了婚,生了个儿子,姓秦。阿美从此抬头做人,离开郑州,跟着儿子到石家庄带孙子去了。秦清河的娘死的时候,阿美带着做厨师的儿子回来过一次。阿美儿子长得很清俊,高高瘦瘦,一点都不像孙庆合。干干净净,白白嫩嫩,不像农村人。秦清河不松口。阿美不敢进村。阿美在李庄村口等了一上午,秦清河还是没松口。快天黑的时候,阿美在村口烧了纸钱,带着儿子对着家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头,扭头就回了,到死都没有回过李庄村。

阿秀没挨过打。阿秀很乖,不跑。阿俊把阿秀当宝一样供着、宠着。阿秀嫁给阿俊,不用割麦子。不用锄地。不用掰玉米。新麦磨成面。蒸成了大馒头。阿俊送到阿秀的嘴边。新磨的玉米面。熬成香喷喷的玉米糊糊。阿俊盛一大碗先端给阿秀喝。阿秀无聊,阿俊骑着自行车带着阿秀去赶集。买衣服。吃凉皮。吃煎猪血。阿秀闷了,阿俊带着阿秀去漳河河堤上兜风。风呼呼地吹过阿秀的耳畔。河堤两旁成排的杨树哗啦哗啦地拍手。阿秀闭着眼,把头埋在阿俊不算宽阔的后背,想象着自己走在安阳市里的马路上。阿俊带着阿秀去干涸的漳河河滩找贝壳。找到两把贝壳,带回家做成项链,给阿秀带。阿秀不带。阿秀要真项链。阿秀抓起贝壳做成的项链一把摔到地上。散落的贝壳哗啦一声满院子都是。阿俊不生气,尴尬地笑笑。阿俊带着阿秀去河滩拔茅草根。阿俊拔了茅草根,喂到阿秀嘴里咀嚼,甜丝丝的。阿俊还带着阿秀去河滩挖宝。阿秀不挖,在旁边看,做监工。阿俊挖出一块青砖。对阿秀说,媳妇快看,这是汉朝的砖。我们发财了。阿秀笑笑。阿俊又挖出一块残瓦,对阿秀说,媳妇快看,这是三国的瓦。价值上亿。阿秀笑笑。阿俊把青砖、残瓦带回家,等着收古董的人上门。阿俊跟阿秀说,等卖了古董,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买一条金项链,胳膊粗。然后我们一起去北京。去上海。去日本。去美国。去月球。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吃啥吃啥。

阿秀的婆婆叫马婷儿。马婷儿很能干。春天浇地。夏天割麦子,种玉米。秋天收玉米,割大豆,摘棉花,刨红薯,摘花生。只有冬天可以在家闲俩月,马婷儿坐院子里拆洗被子、做衣服。屁股大的院子里,马婷儿从早忙到晚。阿秀不用干活。阿俊也不用干活。两人的手一不沾水,二不碰锄头,三不摸镰刀。阿俊是个娘宝男,什么事都要请示他娘。娘,阿秀要去集上,我跟着去吧。娘,阿秀要买件衣服。娘,阿秀肚子疼,要去看看医生。

阿秀和阿俊“结婚”一年多,有一天阿俊突然腿麻。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起不了身。阿俊说,阿秀,来扶我一把。阿秀不理。阿俊说,阿秀,我咋感觉不到我的腿了。阿秀,你来摸摸,看看我的腿还在不在。阿秀不理。阿俊说,阿秀,快去叫我爹,我的腿不见了。阿秀不理。阿俊要站起来,但腿不听使唤,一个趔趄从马扎上滚下来。摔了个狗啃土。鼻子里洇出猩红的血。阿秀慌了神,赶紧去前院喊李春田。前院大门紧闭。李春田去镇上开会,马婷儿去河北锄地。阿秀先去地里找。但是阿秀没下过地,不知道哪块地是自家的。问阿俊,阿俊说,我也不知道。先扶我起来。我想站起来。阿秀摇摇头。躲瘟神似的,站得远远的,不敢近阿俊的身。阿秀一路小跑去镇里找李春田。过了太平渠,有一个岔路口。阿秀问一个赶羊的,镇上怎么走。赶羊的说,沿着路一直走就到了商村。记得别拐弯。到了商村,又有一个岔路口。阿秀问一个赶车的,镇上怎么走。赶车的说,笔直走,别拐弯。一会就到了段汪村。到了段汪,阿秀迷路了,问一个拉砖的,镇上怎么走。拉砖的停下,指着前面说,笔直走,别拐弯。过了孟村就是镇上了。阿秀到了镇上,找到了镇政府。镇政府的门卫拦住问,你找谁?阿秀说,找俺爹。你爹是谁?李庄村支书李春田。正说着,会散了。李春田正推着自行车往外走,门卫招招手,李支书!你闺女找你!

阿俊两条腿软软的,使不上劲。像两根面条。帅哥阿俊成了瘫子阿俊。阿秀大哭。白天哭,晚上梦里也哭,哭得眼睛肿肿的。马婷儿也不停地抹泪。李春田不哭。李春田背着瘫子阿俊到镇上的卫生院。镇卫生院的医生说,这病咱这里看不了。李春田背着瘫子阿俊到临漳县医院。县医院的医生说,咱医院设备简陋,这病咱这里看不了。李春田背着瘫子阿俊到安阳市医院。市里的医生给阿俊拍了片子,对着日光灯看了半天。摇摇头说,这病,绝症。治晚了。回家吧。李春田还要背着阿俊去北京看,瘫子阿俊摇摇头说,爹,算了吧。不折腾了,咱回家。

回到李庄村,李春田把阿俊放床上。李春田说,儿子,爹没本事,治不好你的病。阿俊说,爹,这不是病,这是我的命。李春田说,儿子,以后爹就是你的腿。你想去哪里,爹背你去。阿俊摇摇头说,爹,我哪都不去。我就躺床上,等死。李春田说,不说泄气的话。只要你爹还有一口气,就一定给你看好。明天我就把粮囤里的麦子卖了,再把西屋的棉花也卖了。我背你去安阳。到了安阳,坐上火车,一天就到北京了。到了北京,咱去中国最好的医院看。李春田说,儿子,你放心,爹就是在北京要饭也要给你治好。阿俊摇摇头说,爹,不折腾了。咱不去安阳,也不去北京。你要真为我好,就给我做副拐吧。

李春田把院子里的枣树砍了,请李庄的孙木匠给阿俊打了一副拐。这副拐就代替李春田成了阿俊的腿。瘫子阿俊成了拐子阿俊。

麦收季,李春田和马婷儿去地里割麦子。阿秀和阿俊锁家里。五月天,日上中天。天很热,晒得地都裂了。树上的知了从早到晚吱吱吱,李庄人的头懵懵的。睡觉了,梦里都是吱吱声。阿秀说,阿俊我们来玩个游戏吧。阿俊说,好。好久没玩了。自从我不能走路了,哪也去不了。我真想死。阿秀说,阿俊,我也想死。阿俊说,阿秀,我想去河滩抓鱼。你背我去吧。阿秀说,阿俊,我们不抓鱼。我们玩个游戏。你先不要动。阿俊说,我想带你去集上。带你吃煎猪血。吃烧饼。我还想去临漳。去安阳。去邯郸。去北京。阿秀说,你坐在椅子上不要动,我们玩个游戏。阿俊说,阿秀,我好想上树掏鸟窝。抓了小鸟,养着它。养大了,再把它放走。阿秀说,我们不抓鸟。我们玩个游戏。阿俊,你别动。快好了。阿俊上身被阿秀绑得紧紧的。阿俊心里突然一惊,说道,阿秀,你干吗把我绑起来。阿秀说,我们做个游戏,你不要动。阿俊说,你把我绑太紧了。你绑了我胳膊,又绑我的腿。我的腿是一条废腿,你绑它干吗。阿俊说,阿秀,你绑松点。我胳膊勒疼了。阿秀,绳子不要打死结。一会你解不开咋办?阿秀,我的腿没知觉,你不用绑。阿秀,你为啥把我的拐扔恁远。给我拿过来。我要站起来。阿秀,你要去哪!阿秀,阿秀!

阿秀从房间里出来,化了妆,袅袅婷婷,笑靥如花。阿秀的脸红扑扑的,盘了一个李庄人都没见过的发髻。还戴上了马婷儿送给她的金耳环。阿秀换上了结婚时候穿的新娘服。红上衣,红裙子,红鞋子。阿秀的胸部才刚刚开始发育,微微隆起。上衣对襟双开,很贴阿秀的身体。红色的料子上,用金丝线绣了两只凤凰。左边一只,右边一只。鞋子上也有两只凤凰,用金丝线绣的。左脚一只,右脚一只。阿秀说,阿俊,我想我妈。阿俊说,你手里拿了什么?阿秀说,阿俊,我想回家,我想我妈。阿俊说,你手里拿的是不是敌敌畏。阿秀说,阿俊,我还年轻,我不想一辈子锁在这儿,我要变成那只树上的鸟。阿俊说,阿秀,你哭啥。刚才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哭了。阿秀说,阿俊,我不想活了。阿俊说,阿秀,你手里拿的是不是敌敌畏。这瓶子我认识。我娘给麦子打药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阿秀说,阿俊,我是偷跑出来的。我跑出来的时候,我妈不知道。她现在一定到处找我。阿俊说,你把瓶子放下。会毒死人的。我们村很多人不想活了,才喝农药。阿秀说,阿俊,我好后悔跑出来。我好后悔。好后悔。好后悔。阿俊,我想我妈。我想让我妈抱抱我,亲亲我。阿俊,我见不到我妈了,好难过。阿俊说,你快点把瓶子放下!阿秀说,阿俊,我们夫妻一场。我死了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阿俊,我死了,不要火化我。我不想死了还被烧成灰。阿俊,等我死了,你套上你家的马车,把我的尸体送回四川,亲手交给我妈。阿俊,这农药的味道太难闻,我好难受。我肚子里有一团火在烧。阿俊,我的肚子要融化了。我的头好晕。阿俊,我看不清你了。阿俊,我的嘴角是不是在流血。我的鼻子是不是在流血。阿俊,我耳朵听不到了。阿俊,快点救救我。阿俊,我好后悔。我好难受。阿俊。我不想死。妈。我不想死。妈,快来救救我。妈,我好难受。肚子化了。头要炸了。妈。我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我是谁?你是谁?

天黑了,李春田驾着马车,车上拉着一口原木棺材。车子吱吱嘎嘎,阿秀躺在棺材里,棺材里塞满了阿秀生前喜欢的衣服、鞋子和饰物。阿俊在河滩挖的汉朝砖和三国瓦摆放在阿秀的头两边。

李春田把阿秀拉到李庄村南的杏树林。在林中一片空地挖了一个坑。把阿秀埋了。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包。

第二年,阿俊也死了。埋在了阿秀的身边。此后三十年,每到阿俊的祭日,李春田都会到这里来。给坟包添添土。拔拔草。烧烧纸。

阿俊死后第三十二年,李春田也死了。

阿秀和阿俊的坟荒了。

没人添土。

没人拔草。

没人烧纸。

一年一年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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