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东张营,风是个神奇的东西。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跟着母亲去串亲戚,途中经过一片青绿的麦田。等下午归来的时候,那片麦田已经是金涛翻涌,麦浪奔腾了。那时我还很小,小到母亲的影子就足以把我遮挡。母亲看到成熟的麦田,面带喜色地说,是风把麦田吹黄,麦子明天就可以下镰喽。我才知道,风具有神奇的力量,它一吹气,就可以吹开母亲紧锁的眉头。我极力想看看风长什么样,可最终没有发现它的影子。及至再长大一点,我才知道,风是没有影子的。
在东张营,一场风总能引起或大或小的动静,在一场风的掺和下,天空的雨云会就此卸下它们的负担,在树上呆烦了的树叶会趁机逃跑。二狗媳妇和二狗娘吵架骂街,寡妇柳叶和五队的大力幽会的消息会铺拉得到处都是。德文爷说,是风泄露的秘密。他说,这是“风声”。
东张营是一个收风的村庄,风一来,就不愿再走了。大人说,风也许从很远的地方刮来。大人说,风停了。我就知道,是村子把风收下了,就可以歇在村子里陪着我了。自从听到乡亲们时常对远方而来的客人说“接风”的时候,我坚信,村庄就是一个收风的地方,或者风就是一个信使。我用手试着想去抓一把风,可抓在手里的,满满的都是对村子以外的那个广阔世界的梦。
被村庄收下的风悄无声息,就像是我和虎子他们捉迷藏一样,我藏在一个旮旯里从石头缝往外偷看他,明明就在离他几米远的旮旯里,可他东瞧西瞧地就是找不到我。我想,停了的风可能就在和我捉迷藏,藏在我身边的那片庄稼地里,村里那些榆树槐树梧桐里,那些赶集叫卖的人群里,那些婚丧嫁娶的喇叭唢呐声里。
被收留的风不知不觉间就成了村里的一部分,和那些树,屋瓦,水塘,老井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也不露一下头,甚至让人们忘记了它的存在。偶尔,村里的大傻哥腆着脸抬头看看天空,好像在跟老天爷说,怎么好长时间没有风了。
很多时候,风在村庄里是悠闲的。因为一个村子的慢,风也心急火燎不起来。我不知道风是不是能懂一个村庄的心思,人们按部就班地在各个农时种上适时的庄稼,白天出去劳作,夜晚回来和老婆孩子腻在热炕头。在一条生命的道路上,各自在轨道上运行。风不会赶这个催那个,谁走到前面或最后,乡亲们从来不想这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风是不是能挑动一个村庄的是是非非。二狗媳妇跟翠花在纳鞋底的时候数量过婆婆的不是。翠花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事,这个我是坚信的,因为翠花的嘴严实得像一个不漏汤的皮笊篱,她是不会乱嚼舌头的。
可就怪了,这事居然让二狗娘知道了,婆媳俩闹的都骂了街。我好长时间都在纳闷儿,这事是不是藏在村里的风吹到二狗妈耳朵里的,谁知道呢。反正风没事的时候就像猫的舌头,舔舔扫扫村子的每个角落,把炊烟捋成一条伸向天空的带子,把走向另一个世界的人打着旋儿送走。风无声无息地游荡在村里,狗偶尔在夜里叫一声,它把狗的叫声送到村庄的上空,显得乡村的夜那么寂静和空旷。我想,风能把狗的叫声送到天空去,就会把二狗媳妇的舌头根子吹到二狗娘耳朵里。
人们一直认为,风是呆不住的,在人们的意识里,它是一个不安分的东西。有很多条腿,也可能是一个圆球,或者说有一对会飞的翅膀。村庄就像一个大容器,它能容得下山,容得下树,容得下我时常讨厌它的粗糙和丑陋,容的下我不安分的心,也肯定容得下风。
水也有很多条腿,但水也会留在村子里,水留在村里的原因是村里有一个大水坑,人们叫它关坑,是关二爷饮马的地方。水坑把山上流下来的雨水紧紧地箍住,关坑就有了关二爷饮马的身影,关坑于是就有了灵气。我想,水既然有个关坑把它箍住,风有可能就让村庄把它箍住了。村庄虽然不像关坑一样是个盆子状的土石窝,但人的心就是一个箍,它能把风箍住,我想。
如果说水是一个村庄的血液,那么风就是村子的气。“气血”充盈的村庄是恒常的。虽然一茬一茬的人离去,一座一座的新坟种起来,可又有一茬一茬的人来到,一声一声婴儿的啼哭又响起来。风与水逐村庄而居,乡亲们依村庄而活,虽然繁衍的道路错综复杂,风都把它们一一记录在案,写就一个村庄的“风华录”。
树也一样,它会固执地站定了一个地方,到老到死都不会挪动半步。安安静静地和村庄呆在一起,陪着那些老去的街道和房屋,还有那些各怀心事的鸡狗猫鸭。默默地迎来送往那些新来或者离去的人们。树简直就是村子里隐姓埋名的修行者,一棵得道的老树会成为一个村子的神。成了神的树确实能感觉到风的存在,风藏得再严实,它躲不过那些成了精的枝条。风一溜过来,枝条就会动。有时候树想静一静,有很多条腿的风也会溜过来溜过去,“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事儿只有树知道。
很多时候,乡亲们感觉不到风的时候,风也许是睡着了。关坑里的白云也好长时间没有起皱纹。德文爷说,风已经跑了,村里要想再有风,那得从别的地方再刮来一场。可有一个人例外,他确确实实知道风并没有跑掉,依然游荡在村子里。
二
木匠哥时不时地会坐在南山的光石梁上发呆。人们说,木匠哥是在琢磨山上哪一棵树适合做什么样的家具,或者他们的枝条能做上一根镰把或铁锨把。
木匠哥是周围十里八村最有名的木匠,他能把一棵歪脖树做成一架结实而好看的地排车或者漂亮的大立柜。人们总认为,木匠对木匠活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那些个树就是他的媳妇儿,他能把长得满脸皱纹的村妇一般的树刮刨得漂漂亮亮,再做成漂漂亮亮的家具。
但风知道木匠哥在想什么。木匠能感受到风就在他跟前,他没事就坐在南山的光石梁上看着远方和风说话。他能感到风送进他鼻孔里二丫脸蛋儿上的雪花膏味儿,那是远方的二丫借着风来到了他的身旁。二丫黑玛瑙似的大眼睛在他面前晃。
不就是家里穷吗,因为穷,二丫爹娘坚决反对闺女嫁给他这个穷木匠。春天,二丫出嫁了,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唢呐声随着风响过一捋又一捋,飘远了,留下木匠独自长远的惆怅。风把二丫送走,它也一定会把二丫的音信送回来。
木匠哥觉得,风的声音就像说书人赵二匣一曲曲儿的单弦在流淌。他感觉到二丫就在风里和他说话。那时,木匠哥能真真实实感觉到被风送回来的,远嫁的二丫那抹着雪花膏的脸蛋儿的香味儿。风不知给木匠使了什么魔法,年复一年,木匠哥的手艺愈来愈精。
不知道哪一天起,村庄里的人没有想到,又一场风吹来,村庄照例把它收下。和以前任何一场风都不一样,仿佛平静的海面上蕴藏着的巨大的力量。那天,大傻哥又抬头望了望天空悠悠地说,要起风了。所有人感觉到脸上突然有一阵舒服的,像一双柔手拂过一样快意。
呆在村里的风没有走,打从南面来的另一场风却和它却不期而遇了。那场风也是越过南山的山头直刮到村里来。说也怪了,不久,庄稼被吹胖了,人们首先从此喂饱了久久饥饿的肠胃。乡亲们从来不会想到,一场风像吹醒了久已沉睡的大梦,感觉身上集聚了使不完的劲头。他们不仅仅是感觉风就那么清爽地吹过身边,而且,久已沉寂的沿街屋墙上也刮起了五颜六色的壁画。虎子家的外墙上画满了牡丹花、玫瑰花。二狗家的外院墙上写着“脱贫致富奔小康”,后来又换成“乡村振兴,建设新农村。”反正,一阵一阵的风刮来,好像把人们的头脑也刮活泛了。
风从南山刮过来,从新置办的电视机里刮进来,从新购置的智能手机里刮进来,从那些归家的游子身上刮进来,村庄一一照单全收。连德文爷也改变了说法,他说,那些从电视里,手机里刮进来的风,叫“信息”。他说,这可不得了,信息里面藏着的都是“钱袋子”。
如今,花花绿绿的钞票也吹满了人们的口袋。紧接着,吹得人们的衣服染上了五颜六色的颜料,人们似乎不满足一种单调的颜色,每隔一天就换,仿佛想把以前缺少的颜色赶紧补上。仿佛,要把五颜六色的春天永远留在村庄里。
连年轻人的头发、指甲盖也吹成五颜六色。德文爷说,他这一辈子,从来没遇上过这么好的风,老了老了,赶上了一场好风。他说,他还没活够,可不想让风送到另一个世界。的确是的,在逐渐长大的日子里,我离开了村庄,也告别了东张营的风,但多年以后,我又被风吹到了东张营。
我重新回到村里的时候,那些老树依然绿油油的,老屋被一场风扫到角落里,旁边呢,吹开了很多五颜六色的楼房,像花儿一样漂亮。街道两旁,也不知从哪里吹来的花坛,木槿花呀,麦冬呀,连翘呀,流苏呀,粉的粉,白的白,还有以前从来没见过的花草树木。整个村庄都也像裹花儿里一样。
村庄变了模样,另一些东西却没有变。六月六里串小贴儿,腊月里娶媳妇,儿生日娘满月,这些习俗一直印刻在人们的烟火日常。乡亲们的勤劳善良,德孝传承没有变,这都是铁证。收风的村庄,乡亲们拎得清楚风里的份量。年轮每增一圈,风就越醇一分,庄稼每熟一年,风就越柔一分。
别人可能没注意,木匠哥知道,他知道有些风从来没离开过他。另一场风从南山吹过来的时候,他敏感的神经立刻感到,机会来了。他的木器加工厂就是那个时候开起来的。他租下了生产队大场院的几间仓库,用毕生积蓄,购置了木器加工的机器和设备,木器加工厂红红火火地办起来了。如今,村里的很多小青年都在他这里打工。木匠哥早已娶了媳妇儿,儿女双全。他已经把二丫当成一场旧风曾经的留痕。他现在明白了,只有靠自己的双手才能改变命运,这是他时常和风交谈得到的谕旨。
风总是送走一些东西,又带来一些新东西。每一场风都会吹开不同的花儿,每一场风的停下来,都会等待着另一场风的融合。
三
风是没有形状的,如果非要把风具象化,我想,一棵树的模样可能就是风的形状。一棵大树从我家厢房窗户旁边拔地而起,高大的树冠铺散开来,枝条指向四方。很久以前,它的年龄和我一样大,是一棵小树苗。
祖父栽下它的时候,萎萎弱弱,雨曾经把它小小的枝叶打秃,雪曾经压得它抬不起头。鸡鸭猫狗也不时欺负它一下。那时候,谁也不看好它。可是,在谁也没有注意的时候,它悄无声息地长大了。它已经遮蔽了大半个院子,成了这个家的荫庇者。我想起刘亮程说的一句话,“树就是朝天刮的风。”
我想起这句话的时候,真的能看到树叶挨挨挤挤,向天上涌,树干恰似一个风柱子,刮到天上的时候,发散成树冠的模样,让树叶擦碰出风的声音。它把我家人间苦乐的信息吹送到村庄上空的云彩。树往上刮的风就成了我家的“家风”,与东张营的“村风”相融合。你没看到吗?家家都有这样的大树往天空刮着各家的“门风”。村庄的天空收纳着它们,相融着它们,于是一个村庄就有了自己的“风气”。
在东张营,如果你站在村南的小山上往下望,村里的屋舍都被各种树木掩盖了。鸡狗猫鸭的叫声,人们的哭声笑声,粘稠而又沸腾。这些声音一波追着一波,顺着树干被刮到上空,村庄就升腾起青绿色的云雾,是的,村庄的风也是绿色的。
炊烟也是风的另一种形状。站在东张营的小山上,各家的灶屋烟囱升起的炊烟,有乳白,有淡黑,有微黄,有青灰。它们被母亲们用风箱送上天空,在空中交汇,混合,氤氲,漂浮。每一种颜色的炊烟,都代表着一个母亲的厨艺。母亲的手推呀,拉呀,粮食的味道就飘呀,散呀,孩子们幼小的身体就一年年的窜高呀,长壮呀。于是,一个村庄就有了自己的“风味”。
如果把眼光移到地上,你会发现那些村路像八爪鱼一样伸向各个方向。这是风在村里长年累月足迹的形象化——风已经印在村子的地面上,为每一个人都指明了方向。
我觉得,祖父就是我家的一股风源,每年春天他把父亲、叔叔们从家里通过这些枝枝叉叉的村路送往庄稼地。每年秋天,又指挥他们把粮食沉沉甸甸地拉回家里。他把姑姑们送往一个个陌生的地方重新扎根,把我和我的弟兄,送往更远的地方去经受另一场风的吹打。他送别我们的时候,总会送上一句祝福:“一路顺风!”
我们这些远行的亲人,是不是祖父这股大风分出的一条一缕的“家风”呢?我问风,风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