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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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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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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水的几种形式

  一

当我长时间盯着一滴水的时候,它正在一片硕大的荷叶上打秋千。对于一滴水,上下两片叶子间的距离简直就是万丈深渊。可是它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在悬崖的边缘玩得不亦乐乎。

随着一阵风来,叶子随风摇摆。忽然,我看见水滴的胳膊伸长了,银色的小手抓住“悬崖”边缘,身体剧烈地摇晃。我还没来得及惊叫,那滴水就瞬间跌落下去......

我那时可能把它当成曾经的某个梦境里,从高处坠落的自己。当我在梦里坠入无底虚空的时候,巨大的无助和恐惧舔舐着全身。没有大地的依托,我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孤儿。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在冷汗和战栗中,我庆幸还好好活在大地的怀抱里。

其实,我的担心多余了。这滴水却没有我想象中的结局。我以为它会粉身碎骨,而它却稳稳地落在下面的荷叶上,坐着滑梯,一骨碌滑到叶心。整个过程丝滑而又自然,以舞蹈的姿势应对着一切不可预测的外来因素。

人们总是把自身共情于某一个事物,殊不知,水并没有因为自己的任何行为湮灭了本身的晶莹和清澈,弄脏一滴水的,是灰尘。人也是,人内心的蒙尘,也会让一种叫做心灵之水的东西变得模糊不清。

的确如此,有时候我会把自己当成一滴水。当初,我从一个名为“村庄”的河流中,被一种叫做“远方”的磁石吸引着,从村头的山口中探出头,莫名其妙地汇入名为“城市”的更大一条河流中。然而,尽管河流如此巨大,波涛如此汹涌,我感觉自己仍是孤独的一滴,偶尔被推搡得跌跌撞撞,偶尔被撞击得遍体鳞伤。其实,并没有真正地融入城市之河,长时间孤独地随波逐流。当我凝视一滴水的时候,我多想真的变成一滴水,像它一样从容地应对生活中的诸多沟坎,像一滴水那样随性。

其实,一切都源于我的短见。对于一滴水水来说,两片叶子之间的距离根本算不得什么。它小小的身躯,和万千兄弟一起,从万米高空飘落,托住它们的,是坚实可靠的大地。它知道,自己并不是孤独的一滴,它飘落到大地,不会粉身碎骨,它的兄弟姊妹已经在大地上敞开怀抱接纳着它,然后一家人抱团互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它们汇成小溪就能唱歌,汇成河流就能旅行,变成大海,就能水漫金山。

然而我却不是这样。在融入城市这条大河之前,必须经过一列的“加工”。去掉乡村的那种“土味”,包装得光鲜亮丽,然后把锋芒隐藏起来,把有棱有角的部分,拿一种叫做“挫折”的锉刀磨了又磨,努力消除与众多城市之水的差别。可还是被称作棱角太分明,说话太粗糙,为人太不会办事儿,做人太死心眼儿。但是,被囚禁于这条无形的大河,我已经没有了退路。

如果能听懂小溪的歌唱就好了。很多时候,我实在是没有心思去倾听鸟鸣,它们以为这是大自然赐给的特权,而不厌其烦地叫醒还在睡梦中的太阳。我大多时间都是奔跑在生存、房贷、父母的病痛、工作的烦忧之中,根本没有时间去听它们瞎叫唤。然而,我曾用心倾听过水的歌唱。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当时我二十啷当岁,人生算是刚刚开始,将来的一切还处于不确定之中,青春里既有一些鼓鼓的心绪在躁动,又对自己的未来之路感到不知所措,很少人知道我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因为我的理想是当一名作家,可偏偏阴差阳错地做了一名整天跟数字打交道的银行职员。

天知道,在学校里我的数学成绩就差得要命,对数字和文字的感觉,对我来说,犹如嚼蜡之于肥甘。当时又远离着家乡,让我的愁绪更浓了一些。人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动物,当初我发誓赌狠地想离开那个穷地方,可真正离开了,却时常感到自己是一滴漂泊无依的水。

某一天的傍晚,我带着上述的几种情绪去到了单位后面的小山。刚刚下过雨的缘故,那条山水汇成的小溪流淌得更欢快了。我坐在溪水旁,看着流水,依然沉浸于某些不甘。小溪和水草可能是恋人关系,溪水温柔地为水草梳头,水草则顺势倒在了小溪的怀里。我最看不得这种景象,因为家里三个半大小子,都已经到了向父亲要媳妇的年龄。 而我,正是找媳妇的困难户。每次好不容易回趟家,都要被父亲逼着去相亲。这些都是父亲说尽好话求着媒人介绍的。

我被安排在一条人行道上,或者某个商场里,像那片荷叶上的水滴一样溜过来溜过去。我知道,周围是无数挑剔的眼睛刺在我身上,又有很多不知所以的语言划拉着我的影子。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些在橱窗里被人挑来挑去的商品,被别人的眼光扒得一丝不挂。

然而,很多时候都是徒劳,我不是没被相中,就是满足不了对方提出的几金几银几大件的条件。父亲生气地指着我:“你这个傻蛋,怎么就没个活泛心眼儿?不会先答应下来啊?说你傻一点都不亏!”我那时嘴角上已经长出了粗壮的胡茬,不是小孩子了,可他还像训小孩一样训我,这使我经常不忿,已经敢对他理直气壮地白犟(回怼)了:“我答应下来,你给我买去?”

是啊,我就像一棵刚刚挪到城市的萝卜和白菜,还泛着浓浓的土腥气味,种在钢筋混凝土里是发不了芽的。山溪依然欢快地流淌,我盯着它流向远方,不由得想起那首《三月里的小雨》:

三月里的小雨

淅沥沥沥沥沥淅沥沥下个不停

山谷里的小溪

哗啦啦啦哗啦啦流个不停

小雨陪伴我,小溪听我诉

可知我满怀的寂寞

请问小溪,谁带我追寻

追寻一颗爱我的心

......

不知道小溪此时听没听我诉,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依然在哗啦啦。我想,它也可能不是在歌唱自己的爱情,很有可能在谈论人类的一些事情,谈论着岸边的这个小青年儿。同情中夹杂着冷嘲热讽,它们不理解人类为何会自设这么多的茧缚而自寻烦恼,而不像它们一样把歌声献给爱情和山河。

有诗为证。曾经有一个大诗人,不知道有什么原因也和我一样揣着某一种愁绪,来到一条小河的岸边。他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那时他可能喝了点酒,他不明白人生还有这么多烦恼,他嫉妒面前的溪水如此欢快地歌唱,猛地抽出佩剑,照着水流劈斩下去,然而,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水流没有被斩断,相反地发出一阵阵冷笑,反而流淌得更顺滑了。他愣住了,震惊了,至此他终于明白,水是不会被某种外来力量所左右的。他扔掉宝剑,发出了一声千年叹息:“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

夕阳这时候变成了一个大红锅盖,傍晚的山风吹来,满山的野草摇动,真像河面上掀起的阵阵波浪。感觉夕阳再也挂不住了,像一架出了故障的电梯,每下降一下,就发出轻微的摇晃。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个景象依然在我的记忆里清晰地存在。而在这三十多年里,你绝对想不到,我居然从一个讨厌数字的文学青年,变成了一个算盘打得像流水一样丝滑的专业银行会计,三十多年里,我还遇到了贤惠端淑的妻,三十多年后,我的文字也更加浸润。有可能,在这些年,我从一滴随波逐流的水,不知怎么的,已经被生活的酒曲,酿成了一杯醇厚绵长的老酒。我在老酒的醇香里,一条流水的歌词是这样的:“一杯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在朗月皎皎的晴空,几点星星散漫地洒在高高的黑幔里,让我们在黑暗中看到一些绽放。它们之所以不与太阳为伍,是因为太阳是火,它们是与火相悖的事物。都是些什么东西与火不相容呢?我首先想到了水。那么可以说,月亮和星星只有在太阳遁去,它们才会现出原形。如果月亮是天空中的一颗大露珠,那么星星是不是被雷公的银锤震散的水滴?如果天上的水以星星和月亮的形式存在,地上的水以河流和大海的形式存在。那么在人类社会生活中,水肯定也遁形于另一种形式。

自从我从事银行这项工作后,似乎找到了答案。“钱”,它的学名叫货币,这是我每天都要过手的东西。前已所述,从一个文学小青年蜕变成一个会计业务技术能手,这不是凭口白说就得来的,这个结果的背后是平时巨大业务量的淬炼。其中一项业务就是每天从我手上过的货币不计其数。一把百元大钞票在手,在我灵巧的手指下,刷刷刷犹如瀑布般落下,然后扎把,打捆,入库,上解国库。同时,点钞机更是快于我十倍的速度,把钞票搅翻得如巨浪翻腾。

对于钱的理解,我是从记事起开始的。起初,我认为钱是从家里的老母鸡屁股里下来的,是从庄稼地里长大的,干脆说,钱就是我家那喂了一年的大肥猪。因为每次赶集,母亲就把瓷罐子里攒了一集的鸡蛋拿到集市上,换回几张毛票或者几个钢镚,我知道那就是“钱”。家里的粮食也一样,每次缴学费前,粮食瓮就会见底,然后母亲小心翼翼地把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布包解开,拿出零零碎碎的钞票给我们交上学费。从我幼小的意识里,钱这个东西,不光可以交学费用,还可以去供销社换糖吃。我曾偷偷打开母亲的布包偷了五分钱,换回三块把我都甜哭了的花糖。从此我就知道了,钱是一个可以像水一样流动的怪物。它虽然外形看起来是纸或钢镚,但它总是在母亲包里待不住。它把我们家的鸡蛋吃光,把粮食吃光,把肥猪吃光,从集市上流入母亲的布包。母亲生怕它再跑掉,包得里三层外三层。可是包得再严实,也挡不住它流向别人的口袋。

直到后来,我做了一名银行职员,见证了那么多的钱的流动。有形的钱和无形的钱,从一个口袋流向另一个口袋,从一个账户流向另一个账户,从乡村流向城市,从一个国家流向另一个国家。

根据马克思关于货币的论述,人类从物物交换到货币代替,是社会发展的进步。货币的流通代表着商品价值尺度的实现,总之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但有一点我可以这样说,货币,就是人类社会生活中水的“卧底”,以“流动”的形态让其背后一个叫“经济”的大河活跃起来。

我越来越觉得,以钱喻水再恰当不过了。它不光以其流动让人们的生活变得方便无比。但这个怪物有着不可预测的魔性。“白水鉴心”,它是一面照妖镜。可以照出人心,照出人们固有的贪婪和自私。有的人为之死,为之疯狂 ,为之亲人反目,为之良知尽丧。钱本身没有错,“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不管这种观点对不对,但它明说了,皇上喜欢钱。皇上如此,何况达官显贵,布衣平民呢?货币本身像水一样没有臭味,可一旦人心臭了,钱就被污染了。

在对待钱的态度上,我还是信奉父亲的教诲,他说,咱家穷,这一辈子吃够了没钱的苦。可是,再缺钱,也要从正道上挣,不属于咱的,一分钱也不能多得。其实他说的,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得对一滴水怀有敬畏之心,人不能目中无水。除了不常提起的“水性杨花”这个略带贬义的意思外,水,似乎没有多少厚薄之处。人就是被水养大的,村庄也是被水滋润的。水在《诗经》里常常和一个美丽纯洁的女子相提并论。能够崇拜一滴水的人,他的灵魂也肯定和水一样晶莹剔透。

有时候,水就像微信群里那个不爱说话的主,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我们哪一天能离得开它呢?即使一朵花,一天见不到它,就会花容失散。据说人体的百分之七十都是水,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地球的水分也占百分之七十。如果把地球比作一个人,那么我们都是游荡在地球中的一粒水分子。

“白水鉴心”,这个词不是说着玩的。有时候你不小心打个喷嚏,它会变成你的唾沫星子,从你内心最隐秘的那块地方溜出来,把你最不想告人的秘密全都给抖搂出来。比如,你暗恋哪个女孩,痛恨哪个上司,你笑容可掬的脸上,背后像阴魂一样缠着你不放的寂寞无助,平时锁在心宅肺府里的七七八八都散落在地上,你再也不会有藏着掖着的秘密了。它们落在花上,花也憋不住的笑,被阳光按上翅膀飞到天空,大雁和白云把你这点心事铺拉得满天飞。

谁也不如一滴水那么随性。比我敲打出的这些拙劣的文字随性多了,就像一个快意恩仇的游侠。人有时候为了看到某些风景,拼命地踏破铁鞋往山上攀登,脚被磨烂了,手被刮破了,有的还误入歧途坠下悬崖。水不一样,它即使身在高山,也会放低身姿,顺着山势,和众多兄弟一起,挂在峭壁,发出玲玲清音。懂它的人,给它谱下那首千古绝唱,懂那首千古绝唱的人,又留下一个千古美谈的故事。而大多数人信奉的是人往高处走,谁也管不住人那两条自由行走的腿。但人往往自作聪明地给自己套上一个绳套,人不会败在两条腿上,问题往往出在这条绳套上。

一滴水是长久的,它不会以任何方式消亡。用火,它会瞬间变成摸不着的水汽,火灭了,它一个分子也少不了。用寒冷,它会凝聚成冰抱团取暖,寒冷走了,它依然是完整的一滴水。用情感,它会变成一滴泪,是甜,是酸,是苦,你不得不独自吞噬自己造成的后果。

自从看到一位大文学家说,女人是水做的那句话后,我就感到,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那些女子,我的母亲,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的朋友,哪一个不值得用生命去敬仰,去疼爱,去呵护呢?

至于水的存在到底有多少形式?我想,答案就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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