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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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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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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棵枣树

我家院子虽然比不上鲁迅家的大,但也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

祖父把它们从野外挪回来的时候,还是两棵小树苗。那时候,它们就像两个没人管的野孩子,与拉拉秧和苍耳子为伍,在地堰旁边任野兔和狐狸们践踏啃食。有一些幼枝已经折断,露着新鲜的断茬,半拉子”骨头”渗出绿色的血液,用手一噗拉,窄小的叶子就像人头顶上没有根基的头发,哗哗地掉下来。祖父把它们移种到院子里的鸡窝旁,鸡窝南一棵,鸡窝北一棵。鸡窝挨着院墙,院墙牵着屋子。

祖父本来的意图是为新整修的院落增添一点绿意,没有事先的计划。从田里赶着牛下工回家的时候,偶尔看到了它们,忽然生出一种叫做“缘分”的情愫涌上心头。于是就着锄地的镢头把它们连根刨起,用原土包着树根,像怀揣婴儿一样小心翼翼地放在筐子里。自此,我家收留了这两个弱小的生命。

两棵小树,蔫哒哒的,低头无语。一开始,大家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对于一座小庭院,它们的有与无,并不会带来多大的差别。而那初始的生命,乍一来到新家,也许一切都在等待着一种新的开始。那时,我也已经到了穿开裆裤的年龄,作为院子里新生命的代表,自此,我和两棵树便有了一种兄弟般的情谊。

不久后,奇迹般地,两棵枣树返青了,叶子支楞起来,枝子也抬起了头。祖母每天把刷锅刷碗的泔水倒在树根,院子的地面都是原汁原味的厚土。因为离得鸡窝近,有时还能享受一点鸡粪的犒劳,阳光和雨露不亏待谁,该给的,没有少给过它们一分。虽然是穷家鄙院,但两棵树也算是不缺吃不缺喝,成长的激情正在从幼小的生命里迸发出巨大的潜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从一开始,我蹲下才能抚摸到的小树苗,已经高过我半头。每天进进出出的,谁也没注意,不知在哪一天里,它们就悄无声息地超过了我。两棵树一南一北,两小无猜地的样子,已经形成了一片绿荫。

首先受益的是鸡,鸡们爱从树下啄虫当零食,闲暇时就着树荫,三五成群地叽叽复叽叽,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鸡这一辈子生活不易。鸡窝上面的“产房”里,铺着软绵绵的麦秸,身怀六甲的母鸡每次分娩,都要咯咯哒咯咯哒,高调地向祖母报功。祖母喜滋滋地,挪动着轻巧的三寸金莲,熟练地把煞白温热的鸡蛋收走,放进一个瓷罐子里。随后抓来一把高粱米,赏给功不可没的母鸡们补身子。有时候呵斥几句那些不勤奋的懒鸡,光知道吃不干活,要它们都跟着“贵妃”学学。“贵妃”是我家下蛋最多的母鸡。

公鸡们不操那些闲心,只管着清晨放开嘹亮的歌喉叫醒下地干活的人们,“雄鸡一唱天下白”,它每一次高调的出场,都值得大书特书。那时候,我们的眼里都是煞白的鸡蛋,却对两棵枣树熟视无睹。人忙忙碌碌的,慢慢地不再关心已经茁壮起来的枣树,树的所有变化,也许它们的邻居鸡们心中有数。

又是几年过去,两棵枣树的任意一棵,我搂抱着已经接不上手。院子里逐渐热闹非凡。牛棚边、猪圈旁、正屋窗台下,厢房的门槛边,槐树、榆树、杨树、梧桐、石榴树陆续各自割据一方。两棵枣树这时虽然已经好几米高,也开始结枣子。但这种枣树,属于本地的“笨树”,结出来的枣子也叫“笨枣儿”,圆圆的,不甜,还带点发“哏”。祖母每年拿打枣杆子哗啦啦哗啦啦能打两大桶,但是我们不喜欢拿笨枣儿当零食。枣儿不如槐花煎出来的“馅食”香,不如石榴树结出的石榴甜,也不如榆钱儿熬出来的糊糊黏。而祖母把它们当个宝,摊开晒到屋顶上,她自有她的妙用。

其实,祖母心里最清楚。她这一辈子,和祖父粘牙拌嘴吵吵闹闹,但她可以确定,祖父做了最正确的事就是挪来了那两棵枣树。自从把它们移来院子里,祖母就接管了照顾它们的职责。我们谁也没有注意,是她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般,一直照顾着这两棵树。两棵树被我们冷落,其实我们真正冷落的是祖母。

在祖母看来,是这两棵枣树,引来了那些梧桐和香椿们。引来了梧桐香椿们,就引来了二婶儿、三婶儿、我的弟兄姊妹,我的堂兄堂弟们。不是吗?西厢房那年二婶儿娶进门,东厢房来年三婶儿嫁进屋。后年堂弟来了世,大后年堂妹又落地。小院儿每年都热热闹闹,院子里的树开枝散了叶,院子里的人添丁又进口。

枣儿枣儿,就是早早生儿育女啊,人丁多了家才兴旺,这是祖母一成不变的信条。祖母还真不怕累啊,今天伺候这个儿媳月子,明天照顾那个儿媳的孩子。好像这样的活儿越多,她步子越轻快。这样的忙碌越频繁,她的日子越有滋味。不几年,在她的身后,一大串的孙男娣女叽叽喳喳,比那些聊天的鸡们都热闹。小院的人由当初的三四口,变成六七口,又变成八九口,十来口。祖母有时把目光移向那两棵枣树,她看它们的眼神,就像看她的孙辈一样柔和。那些嘟噜叮当的枣子,多像她的儿孙一样稠密啊.

两棵枣树已经高过院墙很多,直直立立的,枝杈伸到院外,像两个看护家园的忠诚守卫,静静地招呼着进来的人,出去的人。以我辈与它们共同长大为凭,它们也是我的弟兄。由此及彼,它们亲眼见证了我的弟兄姊妹来到这个世界上。小院里曾经的繁华,有它俩作证。

家里的人口一多,为了让庄稼长得壮一些,鸡粪都被运到田里上了地,两棵枣树自此也捞不到一点好处。可它们的根已经伸到院墙的地基下,根须扎到屋基下,和院子融为一体,已经和这个家有着“扯不断”的瓜葛了。这个世上,谁还没有点委屈呢?

年下的时候,祖母用米和白面揉和在一起,在蒸笼里圈起圆圆的年糕,还用黏米做的粘窝窝围了一盖帘。祖母做的这些吃食,里面都排上整整齐齐的晒干的“笨枣儿”一起蒸,还别说,晒干的笨枣儿经过米面的熏蒸贴合,泛着另一种植物的香味,枣肉红红的软软的,还很甜。大家吃了一个又一个,总觉得吃不够,直撑得肚儿圆。

祖母颠着小脚和儿媳们在“饭屋”和堂屋之间走进来,走出去,走进来,走出去。我的眼里到处是她忙碌的身影。人们这才想起两棵枣树来,大家都说,还别说,这枣还真有吃头。大家就出来对着这两棵家人一般的树指指点点,夸赞它们也为这个家出了力,立了功。噼噼啪啪在树下放了一挂新年的鞭炮。

小院太小了,树们为了不占太多的地界儿,可劲地往上走,往天空够。小院春秋,树往上走,家里人也是有来的,有走的。那年,大姑被一辆盖了红绸缎的马车接走了,她头上也盖了红头蒙。大家对她说恭喜恭喜,可是她和祖母的脸上都挂着泪痕。过了三年,二姑又被一辆挂了大红花的机动三轮车接走了,大家依然对她说恭喜恭喜,可是二姑和祖母的眼睛里缀满了“两大车”一种叫做“不舍”的絮子。在后来,我的姐姐妹妹们,也陆续被前脸儿上贴了彩带红绸的小轿车接走,祖母一一把她们送出门去。

那时候我已经历经了一些人生,不久以后,我也接过了祖先们的繁衍大任,即将从这里走出去,有了自己的“小院”。我的弟兄们,也陆续把各自的姑娘领进门,对着他们的老祖顶礼膜拜。随后各自走入他们的人生“小院”,为家族的繁衍经历着各自的人生风暴。祖母每送出一个去,脸色就暗淡一次,祖母每接进来一个,脸色就明快一次。

姑姑、姐妹们从院子里走出去,她们的故乡在来接她们的马车上、三轮车上、小轿车上。车最后把她们载到哪里,哪里就是她们的故乡。就像嫁进来的我的二婶儿、三婶儿和嫂嫂弟媳们,她们从他乡远来的时候,某种注定,这里已然也成了她们的故乡。

姑姑们回来探亲的时候,带着她们的儿女,一个个蹦蹦跳跳的在院子里和表兄弟姊妹们玩耍。我知道,姑姑们就像两棵树一样,各自挪栽到另一个院子里,生根、发芽、结果。二叔三叔他们,早已另起家园,带着他们的儿女搬出了院子。可是,大家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无论搬到哪里,小院就是一棵老树,那些另建的庭院,另开的家园,都是小院这棵大树发出去的枝条。可有些人走出去能回来,有些人走了却永远也回不来了。

祖父就是其中一个。当祖父再也扶不动犁耙,牵不动牛的时候,只有躺在床上任凭那些草药熬出的浑浊的汤水浸染着全身。那几年,小院里充斥着一种奇怪的草药味。祖母信奉一种说道,她把药渣倒在大路上,让千人踩,万人踏,直到把折磨祖父的病魔在人们的鞋底下碾碎。

可是病魔终归没有被碾碎,祖父还是没有被小院留住。父亲叔叔们聊起祖父的身后事,商量着把枣树锯掉,打一口像样的棺材,好让这两棵被祖父收留的孩子再去陪他。可祖母万般不肯,她说,你爹在那边也不会同意,这是咱家的根,说什么也不能把家里的根挖掉。最后,家人们从两棵树上各自剪了一根树枝,插在祖父的坟前。几年后,这两根树枝居然扎下跟,发了芽,在坟前又有参天之势了。我想,这是不是祖父也在地下扎了根破了土,变成了其中一棵枣树站在这世上,接受着面前一大片白云一般,前来祭奠的儿女子孙们的三拜九叩呢?

多年以后,高龄的祖母,静静地坐着,院子里、房子里除了她空无一人。祖母拒绝了后辈们接她去城里“享福”的请求。她说,她哪哪都不去,就替我们守着这个院子,这是一个家的根啊。院子现在很阔绰,后辈们个个出钱出力,把院子扩大两倍,盖起高大敞亮的保暖房。房子里有大屏幕电视,空调,真皮沙发,净水设备、自动坐便器。我们所有能想到的都想到了,所有能让祖母过得舒服的方法都办到了。

可是祖母一个人,能吃多少喝多少呢?如今连和她粘牙拌嘴的人都没有了。她只能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发呆。电视机好久没开了,开电视有啥看头呢,都是些她看不懂的东西。偶尔看看“戏片儿”《穆桂英挂帅》、《铡美案》、《卷席筒》,可这玩意儿看久了也是腻歪。电视机里的人只顾自己在里面咿咿呀呀,他们不会跳下来陪她拉呱儿。

祖母养了一只猫,给它取了个很诗意的名字叫“枣花儿”。祖母没事就抱着猫抚摸着它柔顺的毛,一坐就是一上午。中午做一碗饭,她一口,再喂猫一口。她抱着猫的时候,感觉真像抱着她的某一个孙子孙女。她真奇怪,以前忙忙碌碌的从来没感觉到累,可是,她现在做什么也提不起精神来。

她搬了个凳子坐在两棵枣树旁,枣树看着她,她看着枣树。她无语,枣树亦不吱一声。以前,那么多人,有儿女,有孙辈,进进出出好不热闹。现在他们打工的打工,闯外的闯外。大家都为自己的小院子各自奔忙,偶尔有儿孙来看看她,屁股还没坐热她就催着赶紧走,你们都忙,忙事要紧,我吃得好穿得好,不用挂着。她总是说。其实,她心里是多么想他们多呆一会儿,好好陪她说说话。但她知道,现在晚辈们真不容易,好像心里都憋着一股劲,都有做不完的事,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紧迫感。

祖母不时紧盯着那部老年手机看,手机一响,她的心就猛一跳。她一接,常常都是一个声音甜美的小妮儿说,老师您好,这里是养生课堂报名电话,欢迎来网上听课,这里给您准备了一个大礼包,优惠多多。养生的,买药的,签房子的,电话“铃铃铃”响个没完。可祖母最想听到的声音总是寥寥无几。

那个鸡窝子还在,鸡窝子是祖母的念想,晚辈们重修院落的时候留下了它。鸡窝还是原貌,上面的“产房”在枣树荫凉的荫庇下完好如初。可是再也没有芦花鸡咯咯哒咯咯哒地报功了。地都承包出去,家里都是白面精米,已经没有高粱来犒劳馋嘴的母鸡,养鸡已经成为过去的事。

那年的某一天,我在外地想着祖母,拿起笔把“孤独”二字写在了整张纸上。我想让这两个字站在一张纸上,就像替祖母站在一座空落落的院子里。忽然手机响了起来,是大哥打来的,他说,他那天去看了奶奶,看着奶奶和花猫“枣花儿”,看到那两棵枣树的时候,他掉泪了。他说他看到枣树,就想起故去的爷爷,看着仍然健在的奶奶,他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奶奶操劳一生,把晚辈们一个个抚养成人,可我们都忽略了奶奶。咱不能只看到奶奶不缺这不缺那就是尽了孝道,咱不能让奶奶这样孤独下去。我听着听着,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洇湿了面前纸上的“孤独”二字。

汽车响,来了。摩托车响,来了。自行车响,来了。接着人声嘈杂,这个喊娘,那个喊奶奶,这个喊老奶奶,那个喊太奶奶。五世同堂啊!二叔三叔,大姑二姑,哥哥弟弟,孙男娣女,陆续来了。来到他们的祖院,来和他们的老祖相融。祖母的眼睛里放光,三寸金莲又轻快起来。她招呼这个吃糖,招呼那个吃果,像待客一般。可是,我们啥也不让她干,把她拥在中间问寒嘘暖,拥围着她,就像一干树枝拥围着一棵根基扎实的老树。

其实之前我们这些晚辈早已商议好,以后无论谁多忙,走得再远,也要经常来家里看看,看看我们家这位守根人。两棵枣树抬起高傲的头颅,朝天宣示,这个家又有了以前的“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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