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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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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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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路

鸟儿的路在天空。天空路网交织,井然有序。天空的路人看不见,就像看不见高悬在自己头顶上的命运。人看不见的东西多了,连自己后背上的一颗痣也难以发现。

可是,鸟儿能把地上的路看得一清二楚,对于一只行走在天空的鸟,大地就是一席平铺在它翅膀底下的天空。大地上虽然也交织着路网,但在鸟儿看来,人们无非就是两条路,一条从家里通往田里,一条从家里通往远方。

雄鹰走的是一条阳关大道,它把翅膀稍微一展,就会四平八稳地浮游在空中,那是由风铺成的路托着它,从东张营的山坳转眼间就飞出了我的视角。麻雀的路崎岖不平,不时地躲着那些人看不见的障碍,上上下下,飞得费力,偶尔落在电线上探探虚实。经常三两只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感叹“路漫漫其修远兮”。天空为每一只鸟儿都铺就了各自的道路。比如,喜鹊就能沿着一条看不见的五线谱,飞出一支动人的歌来。其实,有很多时候我都想变成一只鸟,以一只鸟的身份潜伏到它们中间,沿着天空的路,以滑翔的姿态,捋一捋世上那些理还乱的路绳和路扣儿。

别人常常揶揄我,说我只顾低头干活,不知抬头看路。我不知道他们所说的是什么样的一条路,我至少觉得低下头干活,才会把路走得踏实。在村庄,不都是面朝着和自己皮肤一样的黄土,低头拾掇那块永远是拾掇不完的田地吗,不低头,怎么能辨别杂草和庄稼?那些结实的田埂,不都是这样实实在在走出来的吗?有人专走捷径,到处留下杂沓的脚印,可很少人把一条路走完。鸟儿不一样,它们从不让天空的路荒废,就像蜜蜂走过一条花簇锦攒的路,在途中,从不让每一朵花虚度青春。

我常常盯着一片叶子看它在空中飞舞的样子。但叶子毕竟不是鸟儿,它的路不在空中,所以它走了不属于自己的路,它走多长时间,取决于风。走一条不属于自己的路,常常会被不耐烦的风抛弃,走着走着就把自己了走成一个寓言。我想,它最正确的路就是从树枝到树根这段距离,只有反哺给母亲,才会走成一个动人的童话。

很多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偶尔听到一声狗吠,从不知哪个角落腾空而起,虚张声势了一下,村庄的夜更显得寂寥和空旷。那声略显寂寞的吠叫,也许从狗的嘴巴里冲出来,在空中打了个哈欠,以抛物线的形式,噗踏一下,又落回了狗嘴里。原来,狗的叫声也有自己的路。

我想,狗的叫声能按原路返回,那么我说出去的话是不是也能收回来?当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真想我的声音有一条路,我把它从嘴里抛出去,还没跑到母亲耳朵里,我就急忙把它从原路拽回,真想那样。可是,它却硬生生地没有走回头路,直击母亲的耳鼓,我不知道母亲当时在想什么,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心被一把叫做“声音”的刀子狠狠戳了一下。

那时,我刚初中毕业,中考成绩就在那几天下来了,我没有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是的,你猜的没错,我的心情沮丧到极点。母亲安慰我说,考不上就考不上,你愿意上咱们再复读,不愿意上学就跟着你爸在家里种田。千条路万条河,走哪样都能活。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火气,一下子把所有的堵闷和抱怨都发泄了出来。“种田种田,你们就知道种田。你看看咱家都是吃的啥喝的啥,你们种了一辈子田,种出啥名堂来了?要不是吃的这么差,我至于考成这样吗?”我说出来就后悔了,空气就像凝固了一样,当时真想把这些话收回来,可是已经毫无用处。拽回声音的路被凝固的空气也凝固了。我和母亲都怔在那里,我登时羞愧得不知所措,母亲则沉默成一棵庄稼。在复读的那一年里,毫无理由地,我背了一年的白面馍馍。可每次回到家,掀开锅盖,他们吃的饭菜,我看不到一丁点儿的白面吃食。

那句话可能被母亲收起来,我永远也收不回来了。我明了,有些路是不能回头的,有些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会在一条叫做“后悔”的路上一只跟着你。从那以后,我知道声音有路可走,因此,我每说一句话,都事先给它设计一条顺畅的道路。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会让它踏踏实实的达到终点。我信奉这么一句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的声音有一条路,那么我这两条腿走的路呢?这半辈子,我走过不知多长的路了,甚至说,我的路不是以长度计量的。我这两条腿走过的路,从会爬行开始,已经无法用长度来衡量。我的路是按时间来计算的。我不停地走,睡着的时候也弯着腰曲着背,前腿弓,后腿蹬,那是我在梦中跋山涉水。有时候直立平躺,昂首阔步的样子,那是我在梦中走一条梦想之路。在梦里,我看到暗恋的二丫,跑过去和她倾诉衷肠。我发觉在梦里我很勇敢,我和二丫沿着一条路,手挽手地走啊走,一直走到地老天荒,走到某一个人拄上了拐杖,在我们的梦中之路,“留下脚印两对半”。

我看到逝去的父亲,我问他该怎样走才能顺当一些。以前,他说什么也和他别扭着来。可是,当我独自一个人走累了,走伤了,默默舔舐伤口的时候,就会想起他说的一些话,他说话虽然冲,但我现在才明白,哪个父亲会把自己的孩子往瞎路上领呢?

父亲的路很短,只不过是从庄稼地到家里这么长的距离。他常年累月地重复着这条路,走着走着,再也没有走回来,最终留在了庄稼地,种出了一座新坟。他把另一条路留给了我,让我在通往远方的这条路上,留下脚印一串串。

想起小时候,我站在门口,远远地看见他拉着一车玉米往家赶。我喊一声爸,他在那边远远地应着。我再喊他一声爸,他应着应着就走近了。原来,这条路是为父亲和儿子的声音铺就的。

梦醒了,原来我的路也不过是从家里到单位的距离。就像父亲重复着他的路一样,我也在不断地重复着自己的路。这段二十多公里的路我重复了几十年。这几十年里,这条路从一条土路,变成油漆路,又变成六车道豪华道路。我亲眼看到一条路的慢慢变化,也看到一个时代,一个家乡,一个祖国,从筚路蓝缕到繁荣昌盛。原来,这条路是为我的眼睛铺就的。

走着走着,我也到了我自己的孩子远远地在家门口,看着我走近的样子。她喊一声爸,我答应一声,她再喊一声爸,我慢慢就和她走近了。我们父女两个,从一间租赁房旁边的路,喊到一处旧楼房旁边的路,再到一座阔大小区旁边的路。走近的时候,她搀住了我,我们的房子一天天变大,变新,可是,我也在慢慢变老,她一天天长大成人了。新一代的人又有了属于自己的路。

回到家,我看到鬓发已经斑白的妻,从心里,我忽然涌起一种感动,原来我们相互搀扶着走过了这么长的路,我和妻还有我们的女儿,在路上留下三对脚印,那么扎实,那么深沉。

鲁迅说,世界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父亲的路是他和他的老牛踏出来的,就像一张年月的网子,引着庄稼走,引着鸟兽走,沿着祖先走,引着儿孙走。

一条路,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走弯了。一条路,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进了死胡同。一条路,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走到一起。一条路,有些人走着走着就顺畅无比。谁被谁爱过,谁又被谁恨过,谁消失得无影无踪,谁走老了一个村庄,谁又重复着谁的脚印。不要问我,我只管走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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