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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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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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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花开了

一朵花儿开了,跑进我的眼睛里。又一朵开了,跑进我的眼睛里。一朵,两朵,三四朵,山上的花儿开着开着,就在我眼里就开出了一片春天。

山上的花儿开了,村里的花儿也开了。五朵,六朵,七八朵,村里的花儿开着开着,《抬花轿》的唢呐声就陆续响了起来。

英子是迎春花,脸盘儿圆得像十五的月亮。走路一蹦一跳,一说话就咯咯咯地笑,一笑就露出俩好看的酒窝窝,脑后一把小马刷,一甩一甩。去年的衣裳,已经挡不住青春萌发的身姿。阿莲是白莲花,习惯着一袭洁白的连衣裙,安静得像浮游在水底的小鱼,长发像月光一样披散着,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白裙上如果沾染一点杂色,就好像破坏了整个春天似的。回想起阿莲来,我总会想起易安夫人的一句话,“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二丫是玫瑰花,从我身边走过时带起的微风,总带着那么一点淡淡的香味儿,阳光洒在她的脸蛋儿上,像附着在上面金黄的绒毛。阿云是杏花,小燕是梨花……这些和我一起成长的“丫头片子”,一朵一朵,都次第开放了。她们就是行走在村里的花儿。只要有她们,整个村庄就会生动起来。

我追着一朵花儿跑,从山脚一直追到山顶。花儿是一种有腿的东西,春风带着它跑,一边跑一边抛红撒绿。我追着花儿,好像在追着自己的青春。我跑得再快,也赶不上花儿春风得意的步伐。等我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已分不清哪一朵是它了。春风卸下了它,我陷入了春天布下的花阵,中了花儿们的“十面埋伏”。花儿们把我围在中间,冲我交头接耳,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满山遍野都是春天到来的证据。

其实,我并不是刻意去追一朵花,我怀疑是跑入我眼里的第一朵花欺骗了我。这满山的花儿,是不是最初的那一朵到处跑动的影子,它变身野蔷薇、打碗花、蒲公英、荠菜花,就像我青春年少,不安分的自己。我真正的目的,是去打探一朵花的秘密。

当我带着初来人世的惊喜,伸腿抻腰,等嘴角边长起一些稀疏的胡茬,我的心野得像一个发酵的面团。漫山遍野地跑,漫坡漫地地跑,总想向大地证明,春天里,我也来过。天上偶尔阴云密布,悬而未决的雨将落未落,就像我表面上青葱的年华,其实暗喻着不可知的未来,少年不知愁滋味。

那时候,我有着各种漫无边际的幻想,曾对着一棵开着流苏的小树,滔滔不绝地诉说对二丫的憧憬。我说,她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披在肩上,我喜欢。我说,她回头一笑的样子,让“一串红”都羞得无地自容,我喜欢。我说,我将来一定为她盖一间漂亮的房子,屋里有个她,田里有个我,那是我最理想的生活。

我来一次,小树就长高一截,我来一次,我也跟着长高一大截。在村里,每次遇见二丫,看到她像花儿一样红透的脸蛋儿,藏在我心中的两只兔子就一个劲儿地往外撞。那时候我想,春天不光属于我,也属于二丫。

二丫是否也对我有“意思”?我问树。它用枝条拍拍我的肩膀,抿嘴儿而笑且闭口不言,一副对我守口如瓶的样子,于是,我就那么孤独地一个人站在了自己的少年。直到小树长成了大树,二丫被《抬花轿》的唢呐声送出了村,花儿开了又败,败了又开。二丫那淡淡的香味儿远离了我的嗅觉。以后的很多年,我也早已把他乡当做了故乡。再回到故乡的时候,春天已经属于村里另一个小孩了。

多少年后,山还是那座山,山上开出的野花,还是曾经的那一朵吗?借岁月之名,花儿年年相似。借岁月之名,人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了。在春天,谁没有向着大地开放一次的梦想呢?我逐渐明白,并不是每一朵花开,都会结出果实。

有些花儿开着开着就败了,可能是长错了地方。有很多花,本来安分守己地长在山野,长在它们该长的地方。可是不巧,它们的种子被一股莫名其妙的风吹到田地里,被一只衔草的小鸟叼溜了嘴,落在了地垄里。又经过雨水的滋润,提前被春天叫醒了。田地里于是开出一些不知名的野花。

在村庄,田地就是粮食,村民们绝对不能容忍一棵草,一朵花来和粮食争地盘。无论一朵野花多么耀眼,多么艳丽,花儿鸠占鹊巢,都会面临被清除的命运。它们被手薅,被锄刨,被农药灭。花儿卸下美丽,留下了一地花尸,化为田地的肥料。原来美,有时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有一些心眼儿灵透的野花,自觉地跑到田埂,不与庄稼抗衡,在田地的夹缝中生存,也开出了自己的春天。

可是,也有一些倔强的花呢。它们宁愿凋谢,也不让自己度过一个完整的季节。

小扣儿就是一朵昙花。她拥有一大群羊,她的羊群就是她家的钱罐子,也是她的学费。我那时经常看到她放了学就赶着羊群去南山。那只头羊有小牛犊那么大,弯弯的两只巨型的角,威严且霸气。她瘦弱稚嫩的身体是家里的顶梁柱,常年痨病的爹和残疾的娘已经不能在田里继续劳动。小扣儿本来想辍学承担起这个家的一切,可家里人都觉得她成绩优异,以后肯定能考个好大学,让她留在学校,学校也免除了部分学费。

放了学,我在南山割草的时候,她就在山坡上放羊。南山上的花多为野蔷薇、一年蓬和野胡萝卜。放眼望去,一片一片的白,好像是天上的白云掉到山坡上。小扣儿的山坡羊也是一片云。小扣儿的鞭子轻轻打在头羊的身上,头羊看她一眼就明白了前进的方向。它“咩”地一声,仰天长叫,群羊呼应,跟着它们的头领排兵布阵。而高大威严的头羊看小扣儿的眼神,就像一个孩子看母亲那样柔和。我常陷入一种虚幻之中,总觉得山坡上一片移动的云飘在一片静止的云上面。羊儿们贪嘴野花野草,而野花野草那么多,总也吃不完。那时候,我真想变成一只羊,让扣儿的皮鞭轻轻地打在我身上。

我本来高扣儿一个年级,由于中考落榜,复读了一年。第二年我和扣儿同时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那三年里,我和扣儿骑着叮当作响的破旧“大金鹿”每个星期回家一次。上坡路,我们推车前行,我一手掌把,一手帮扣儿推着后座,下坡路,我撒丫子疯骑,扣儿在后面追得紧。“慢点慢点”扣儿惊叫连连。等她追上来的时候,脸上汗津津,打绺儿的发梢贴在青春的脸上,脸蛋儿红得像杏花。有这条青春之路作证,这里留下了我们曾经的笑声。

扣儿为羊们备足了草料和吃食,让父亲帮着照料。星期天依然去南山赶着她的“白云”飘。

不知什么原因,高考那年,扣儿最终以2分之差与大学无缘。这沉重的2分啊,一分担着她的花期,一分变成我的泪水。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通往水井的村路上,她挑着一担水低头而过。我本来想安慰她几句,可她红着脸匆匆就从我身旁走过去,扁担吱扭扭地响,压得她的肩膀歪歪斜斜。

几天后就听到扣儿落进那口井里的噩耗,她像天上忽然砸下的一个雨点,在井里泛起些微的水花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说是不小心失足,有人说是承受不了高考失利的压力。谁知道呢?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秘密。听说扣儿走了后,那只头羊不吃不喝,几天后也死了。一八年华,我的同学扣儿,刚刚接到春天初到的消息,她的花儿就败了。

我不知道一朵花败了后,周围的花儿是不是伤心,我多想变成一朵花,去听听它们对扣儿的死说了些什么,我可不能容忍一朵花对另一朵花说三道四。

如果有可能,我愿在此之前,时光对扣儿按下暂停键,让她永远长不大,让她看不清以后的路。可在春天本该漫长的花期里,她只开了一个早晨的时间,便自顾自地走远了。

春天来的时候,村里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他们活得埋头且忙碌。春天是播种的季节,村民们在冬天积蓄了一季的力气,准备要毫无保留地耗费在田地里。对于一个村庄,播种是比天还大的正事。人们没有闲情留心这些“花事”,过得马虎且认真。他们可以把一片田地打扮得“油头粉面”,而常常对一朵花视而不见。陪伴在他们身边的,通常是一棵庄稼或一头牛。

农事忙个差不多的时候,人事也接踵而至。

《抬花轿》响起来,阿云出嫁了,小燕出嫁了,二丫出嫁了。《抬花轿》响起来,桂花嫂娶进了村,五婶子接进了门,石头夫妇俩也拜了天地。

新媳妇接过公婆递过来的“改口”礼,小两口给老人敬了茶。一家接进新人,好像是大家的喜事。大人们忙着随份子、落忙、吃席。“半大小子”们忙着闹新娘、闹洞房。到各家帮着借桌椅板凳、茶壶茶碗儿、酒盅酒盂儿凑席面儿。一些像花儿一样待嫁的村姑,凑在一起神神秘秘,评头论足,突然就爆发出一串无所顾忌的笑声,就连爬在墙上的紫藤,也笑得合不拢嘴,有一种肥沃的繁华在其中。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是被村庄女人们的红盖头映红的。英子们开不完的花,新来的女人接着替她们开了。一个村庄的春天,总是一年去了,又一年来。一个村庄的人,总是一个走了一个又来。

”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村庄的的正事还有很多。唢呐不光响《抬花轿》,有时候也起《二泉吟》。

《二泉吟》在哪家大门一响,就知道谁家殁了人。脑海里就出现了逝去的那个人,平时和和气气的,家里的三个小子都挺“撑劲”,门楼也比别人家高出好多。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那时还没有心思思考一些人生与命运的问题。只知道人没了,他家的门楼再高,也只能搬到自家田地一个角落里,堆起的那方小土堆,从此就是他的家。

其实刚开始我也不知道那首曲子叫《二泉吟》,村子里走的人多了,大人们说,唉吆,《二泉吟》响了,可能谁谁走了。随即说起他的种种好处或不是。摇头,叹息或者唏嘘一阵。时间一长,我就知道,村里《二泉吟》一响,村里肯定会走一个人。

要面儿的家庭,往往会雇一班吹鼓手,我们这里叫“乐行”。唢呐师卖力地鼓着腮帮子,吹出呜呜咽咽的调子,有笙、箫、二胡相伴,吹得人眼里都湿漉漉的。走的人走得风风光光,送的人脸上有了“面儿”,逝者生前是劣是善,人们心里都有一杆秤。

现在省事儿了,“乐行”班换成了一个载着大喇叭的小车子,大喇叭插着U盘,里面是现成的曲子,由一个人专门拉着随送葬的队伍走,想放哪个曲儿放哪个曲儿。

也不一定都是悲伤和哀痛,家里走了高寿的人,那是“喜丧”。有喜丧的人家,孝子贤孙们虽然披着隆重的孝衣,但个个脸上平和安详,虽然眼睛也红肿,但人活着的时候,做小辈的尽了孝心,心里也就坦然。和旁人述说着逝人的种种不易,劝解的人也自有宽心的话语,生老病死这是没办法的事,老人高寿,荫庇家人,这是喜事啊!就陪着掉几滴眼泪,接过哀主递过来的烟,鼻腔里、嘴里悠悠地吐出缕缕烟雾。于是,《百鸟朝凤》也悠悠地回荡在村庄的上空。

多少年了,村庄就是一年年这样过来的。每一个春天,南山就有一朵花首先开放。每一个春天,村里就有一朵一朵的花儿次第开放。唢呐声依然声声入耳,有来的,有走的。而我这个曾经追花的人却离故乡渐行渐远了。

当我再次回到故乡的时候,正是春意盎然的时节。这时候才知道什么是“枕在花上的村庄”。以前土儿吧唧的村庄,现在好像被簇拥在花丛里。街道两旁的花坛里,开满了木槿花、牡丹花、月季和不知名的花花草草。树上的槐花、梧桐花和花坛里的花高低相映,发出阵阵香气。朝街的白墙上也画满了花,旁边写着大大的标语:“乡村振兴,建设新农村”。沿街阔气的大门旁瓷砖上嵌着门联,这家是“福满人间春满院,财通四海业通天”,那家是“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这家是“大地回春人增寿,喜临门第月生辉”那家是“春风送暖花千树,旭日临门福满堂”。我的父老乡亲啊,如今也对花儿情有独钟了。

听三大爷说,咱们这里漫山遍野野生的玫瑰,以前谁拿它当回事来?现在呀,也成了发财的门路。小谁谁家开办的玫瑰制品厂,制成的花茶,花饼,香精,销到国外去呢。

提起扣儿,三大爷打了一个嗨声,“唉,这孩子!可惜了。现在啊,形势更好了,高考不是独木桥。只要心眼儿活泛,栽哪哪开花!”

那天,我去南山扣儿的坟地看了看,坟地上开满了白色的野花,看起来像一捧白色的花束。我想,这是不是扣儿也在那边放着一群羊,那些羊像白云一样,飘着飘着就飘出了大地。

是呀,春天走了还会再来,花儿败了还会再开,人走了又有新人。村庄依然被风一遍一遍地吹过,被在南墙根晒太阳的老头们一遍遍地数落过,村里不光老故事在出苗儿,新的故事也在不断发芽。春天的花儿第地开,春天的故事一茬一茬地冒出来。一个村庄的秘密,都隐藏在一朵花里,一个人的秘密,都付与了一朵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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