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径六米,十七米高,红砖为材,锥形结构。从圆形的底座往上,渐次收腰,最细处忽然打住,借势墩下一个灰色或者亦为红色的圆形大脑袋,看起来像一个头重脚轻的醉酒者。但形似神却不似,它稳健、敦实,纹丝不动。这么多年了,周围和它曾经为伴的一切物事儿都遁形于尘土,而它始终倔强地矗立在那里。是一座老式水塔。
不知道城市的建设者为什么单单留下了它,孤零零地挟裹在一大群光鲜靓丽的建筑物中间,单薄而寂寞。“脑袋”上有一面小窗,如同一只黑色的眼睛。原先,玻璃镶嵌其上,阳光一照,目光如炬,小城的万象,尽收眼底。而现在却显得单薄无助,远远看去,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低头揉捏着自己的衣角。又像一个思想者,似乎正在反思自己存在的意义。肚子里不知装着多少小城的陈年旧事,春去秋来,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俗世生活呢?
现在,没有谁再去关注一座破败的水塔,作为城市曾经的一根“动脉”,它失去了原有的利用价值。它的功能,被“无负压”、“变频恒压智能系统”、“一体化智能泵房”这些后起之秀所代替。现在,只能拖着老旧的身体,一天天地强挨着不断变旧的时光。时光流逝,它愈发显得沉默。沉默得几乎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这些年,小城像一个刚刚发育的少女,让人来不及看清它的模样。人们一觉醒来,或许忽然就在身边出现了一座高楼,一座大厦,一座高得可以手可摘星辰的地标建筑。当人们偶尔把眼光驻留在水塔身上时,它还穿着几十年前的衣服,已经破旧不堪。犹如一个蹲在某个角落里的流浪汉,低矮、卑微。无论谁见了它,都会看到一个时代的痕迹。
事实上,它曾是这座城市的“高个子”。那些年,县城除了座落在最繁华地段的,榆山路那座三层百货大楼,和不远处轴瓦厂两根冒着黑烟的大烟囱外,周围都是低矮的厂区和平房住宅。这座水塔高挺着身姿,占据了最高处的有利位置。作为这个地段唯一的供水设备,它维持着小半个县城的“血液”供给。
当年,它高傲地俯视着县城的一切,满怀着悲悯和大度,赐给小城赖以生存的必需水源。天空以其高映衬着它的高,县城以它的矮,亦衬托着它的高。相比周围低矮的一切,它的高显得孤独和寂寞。如同登临月球的阿姆斯特朗,他说,真孤独啊。又像那个起舞弄清影的诗人,他说,高处不胜寒啊。只是,它倒没有高到与月球试比,只不过高出地面十几米。那时候,是因为这个城市太矮了。
唯一和它能说上话的,是偶尔飞临头顶的鸟。鸟儿们长途跋涉正从远处归来,飞过了一山又一山,走过了一水又一水,疲了,累了。正愁“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远远看到这座矗立在高空的水塔,于是愈发策马奔腾,心儿也离某种希望更近了一步。
不过,鸟儿是不能在水塔上筑巢的。作为城市不可或缺的重要设施,这是人类的专享,鸟儿们飞得再高,对于一个城市生命能量的供应者,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城市里没有鸟儿落脚的地方,爪子扒不住那些光滑的玻璃,也找不到遗落在地上的麦粒。路边的树只能栖息汽车的汽笛声和扬起的灰尘。同样高高在上,水塔和鸟儿,属于不同的天空。
那架嵌在砖壁上锈迹斑斑的铁梯告诉我,这座水塔曾经有过少女脸蛋儿般的粉红。工人们不时地爬上那架铁梯,对它进行检查和修饰,以保证生活用水的正常供应。那时候,红砖是新鲜的,年轻的。
当鸟儿飞越水塔,落脚于我故乡的时候,我则反道而行,从乡下搬到了县城。和这座水塔不期而遇,它正好处于青春得意的时期,而我那时也才二十啷当岁。我这个土儿吧唧的乡下小青年儿,还没有做好适应一个新角色的心理准备,对县城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和忐忑不安。我还不知道未来能否做一只合格的城市鸟,能否用一双笨拙的“爪子”扒住那些光滑的玻璃,城市的汽笛能否也有属于我的一声。当我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与这座水塔擦肩而过的时候,才明白,我正被生活的漩涡卷入一条未知的、全新的“鸟道”。
我是第一个真正注视一座水塔的人。在乡下,乡亲们通常是挑着桶吱扭扭吱扭扭地,去村北那口老井里打水。井是那么深,须用十米的井绳把水桶续到井里,用辘轳拧上来。如果对着井口喊一声,它会把你的声音一口吞噬,连一根毛都不剩。而在县城,我可以把自来水管随手一拧,清冽的水就从管子里流淌出来。
听人说,水管里的水就是从那座高塔上流下来的。我的眼睛就望向了那座高塔。它高高在上,直上云霄,有着一种居高者的傲气。感觉入我口的这杯清甜,正是天上而来的水,突然就有了一点思想的火花。在乡下,我喝着大地以下的水长大;在县城,又享用着天上而来的水。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了一种窃喜,得意得几乎把自己惊为“天人”。
我仰望着水塔,心里想着故乡的水井。水井之于水塔,是否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高”呢?如果把大地倒扣过来,水井一定高过人间的一切,“须仰视才见。”
当太阳红着脸从县城的东面冒出头来的时候,水塔第一眼就看到了它。就像一对情人,水塔黑色的眼睛和太阳对视。太阳打了个哈欠兴奋地一跃,一盆儿的光就晃荡出来,淋到道路两旁的树上。通过树叶的缝隙滴落下来,路面上就有了一些淅淅沥沥的感觉。光洒在水塔身上,绯红里透着一种金黄。阳光牵来一串串汽车的鸣笛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工厂里机器的轰鸣声。每天的清晨,一座小城,在太阳和水塔的对视中,就这样醒来了。
通常是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年轻人,被水塔的影子荡进了光河里。阳光也洒在他阳光般的青春躯体。一切都蕴藏着无限的可能,就像这座蓄满了能量的水塔。他使劲地蹬呀,欢快地蹬,一直骑到一扇普通银行所的大门里,一直骑到春天的深处。当初,他怀着某种窃喜来到这座小城,每一天都和这座水塔擦身而过。
风和雨雪当然也经常地造访。一朵乌云拉来另一朵乌云,一阵风吹来另一阵风,一声响雷引爆了一片隆隆。雷公、电母、风婆、云童齐聚水塔的头顶,有势必压它一头的趋势。一时间,风起云涌,黑云压城,风把树搅成粥样,豆大、发白的雨点砸在水塔的身上。风雨飘摇,水塔也飘摇。水塔飘摇,水塔脚下的行人也飘摇。冬天的时候,阴霾的天空几乎看不到塔顶,朦胧中,雪花片子索索索索地扑下来,水塔就有了一些天使般的圣洁。
风雪或者雨雪交加中,那个骑车人也会经常出现在这样的天气里。在这条生活和生存的道路上,他来回穿梭,费力地,努力地在雨雪中前行。雨雪打进眼睛里,几乎看不到前行的道路。但他只要抬头看到水塔,就有了方向和目标。如果把这些镜头剪辑成电影,你会看到,煞白的幕布里,变幻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颜色,风风雨雨中,被某种漩涡挟裹着,看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平静表面,那些高分贝的噪声早已淹没了一个人的独唱。岁月的生涯,借助一座县城的名义,把他已然变成了鬓发有些斑白的中年人。
路险且艰,而他知道,水塔的不远处有他的家。他一边骑一边嘴里哼着:“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至少我们还有梦......”前方,在雨滴或雪片的缝隙中,一丝温暖的灯光从一间简朴的窗户里透出来,他知道,那是妻子和女儿正在等待他的归来。
在常年与水塔的相遇中,他亦经历了人世间的风雨。那些被中伤、被诽谤、被误解的经历曾使他苦不堪言。在一个人声鼎沸的群体中,他总觉得自己游荡在“无人区”。而在风雪交加的无人的道路,他就像一个在寂寞里游泳的人。在无数次的归去来中,他骑行的姿态逐渐变得稳重且坚毅,已经不再是那个在春天里横冲直撞的“愣头青”了。毋庸讳言,这个人就是当年那个初来县城,沾沾自喜的我。
我不知道一座高高在上的水塔是否理解一个经常注视它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理解一座水塔的今昔。不管怎样,每年的立春一过,暖风吹来,谁也挡不住春天的花儿渐次开放。首先是高楼,楼群像花儿一样冒了出来,一座一座,从榆山路孟浪地向着周边扩张,占据了有限的空间外,又向着天空使劲地够。它们逐渐高过了水塔的头顶,又向着更高的空中走,一直高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水塔则成了一个“矮子”。成了隐藏在楼群之中的的另类。这个当年被人们集体认同的坐标,逐渐消失在楼山房海之中。那些楼群的供水,自有更为先进的妙法,它再也不能作为必要的设施而受到青睐和维护。它脚下的地盘几乎被蚕食殆尽,四面楚歌。它的处境,就像一只乡下的母鸡,如果没有了下蛋的功能总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可是意外地,它没有轰然倒塌于铲车的利爪之下,可能是人们的怀旧心理拯救了它。在人们看来,水塔是一座城市的记忆和时代变迁的见证者,因为一座城市的荣光需要有回顾的楔子。它就是一篇散文的开端,由它开始向周围发散开来,小城这篇文章就大有可为。它是某种象征,来解读这个象征的,那么就交由“时光”执笔。福纳克只能沉浸于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县,而我居住的地方,则确实是一座真实的县城。真的,由一座水塔作证。
水塔越来越老了。随着它变老的,还有一个常年骑车和它擦身而过的人。县城越来越年轻了,随着它变年轻的,还有一个名叫“观念”的无影人。现在,我有更多的时间站在它的面前来和它对视。如果不是周围的那圈护栏,我肯定会过去抱抱它。经历了风霜雪雨,还有地震的摇晃,它安然无恙,而我也如此这般地走过来了。
当年我也曾努力地证明自己与众不同,我们都如此倔强,却互为信徒。亲近多年,内心早已同属。我想,我们即使轰然倒塌,也会变成某段路基或者某一座高楼填缝的砖吧。一种新的崛起,必然伴随着一种旧的落幕,这是自然发展的规律,谁也挡不住。
鸟儿们是第一个飞来和它亲近的。它们开始在它“大脑袋”上筑巢,生儿育女,唱歌,聚会,呼朋唤友。没有人再去驱赶这些鸟儿,一堵破旧的老墙,不住鸟儿,还能怎样。况且没有鸟儿的城市,即使人再多,也无非是一群孤独的单行者。鸟儿们在一座城市里,是不可或缺的治愈师。这么多年,我这只在县城孤独地闯荡多年的“老鸟”,到处迁来迁去的,不也混得有了一个像样的“鸟巢”了嘛。
我注视着水塔,水塔安静地站立,它终于在繁华落尽的时候见了真淳。前些时候,它能把谁放在眼里?当我以注解者的眼神仰望它的时候,它正以注解者的眼神仰望那些高楼。我以我的矮,回顾着它曾经的高;它以它的矮,咀嚼着一个曾经的居高者不同时期的孤独和寂寞。
现在,我们以同等弱者的心态来感受彼此的内心,我们两个相识多年,精神早已彼此融合。它以它的老,来诠释一个城市的新。我以我的老,来阐明一代新人的新。其实,不是它矮,是这座城市越来越高了。其实,不是我们老,是一茬一茬的人在不停接续着。
我注视着水塔,水塔注视着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