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秋,是随着一棵低垂的谷穗到来的;大地的秋,是随着最后一只燕子的离去结束的。
地里的庄稼收完了。玉米被运回了村,安静地躺在屋顶上,罩在硕大的铁笼子里,等待着下一步命运的安排。豆子也割回来摊在场院上,几天的太阳暴晒,在石磙子底下发出爆响,圆嘟嘟的豆粒儿如同在床上撒欢的幼儿,从襁褓里光溜溜地滚出来。
田地里安静了许多,玉米秸蔫答答地站在原地发愣。昨天还一手抱着一个孩子,今天怀里就空荡荡的了。豆子地也刚刚被剃了新头,只剩几棵幸存的杂草随风摇摆。几只蚂蚱林黛玉似的,有气无力地趴在草丛。看样子,也没几天蹦跶头了。一个月前,它们还和庄稼一样,通体绿得一掐一兜水儿,那时,它们以腿为弓,身体为箭,蓄势待发,一蹦就是十米远。而现在,也老得和土地一样的颜色了。
村庄满了,田地空了。庄稼就和人一样,孩子长大之日,或许就是离开之时。在村庄,这是每年的秋天必然会发生的事。玉米秸如果再次仰起头来,它就知道,有一群黑色的兄弟掠过它们的头顶,也即将和它们一样,面临着一种分别的离絮。
燕子在田地的上空,做着最后一遍巡查。它们用翅膀归拢着有些凌乱的田埂,来来回回一遍一遍地梳理着,就像春天的时候,人们用犁耙一遍遍地梳理它一样。燕子,是从人的屋里飞到田里的鸟。不知道的,以为燕子是人的那位“屋里头的”。从某种意义上,它们也是田地的半个主人。
在村庄,燕子可能是最招众禽兽们嫉妒的主儿。一座庭院里,鸡们有鸡窝,狗们有狗窝,牛们有牛棚,鸭们有鸭架。庭院以外,家雀、喜鹊住在树枝上,吱吱嘿、啄木鸟的家在山上。天黑下来的时候,鸡入鸡窝,牛入牛棚,各归各家,各找各妈。唯独燕子,可以和人一起进入房屋,享受着和人类一样的待遇。
仿佛对燕子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人们以和它们住在一起为荣。如果一个家里没有燕子来住,这个家里的人会焦虑不安。人们认为,燕子是上天给这个家里送福的神鸟。燕子选人家,也不是那么随便的,不是说想让燕子来住它就来住。它们和人一样,每盖一处新房,必然会费上一番力气,看地势,看运势,看风水,看能否给家里带来子嗣存续。
燕儿飞,找适合自己的家;燕儿飞,飞得整个村庄都热热闹闹;燕儿飞,绕堂三匝,忖度这个家是不是和它们对脾气,看这个家是不是能够值得托付。旧时的燕子通常选择“王谢”的堂前,而现在,它们成为寻常百姓家最受待见的鸟。
能不嫉妒吗?燕子和人共处一室,风不着雨不着。而寒号鸟只能在寒风里哭喊:“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当然,当寒号鸟在无助地哭喊的时候,燕子窝早就空了,它们又去遥远的南方逍遥去了。寒号鸟无论怎么哭,人们也不会开门接它到空燕窝里借宿一晚。因为,燕子虽然暂时离去,它们留下的喜气儿还在。而“咕咕道春”(布谷鸟)呢,这可是和燕子同一个天空下的鸟。它也不服,它一个劲儿地一边催着人们干活,一边抱怨:“阿公阿舅,载秧种豆。燕子有屋,我住山后。”鹧鸪鸟也鸣不平,它对着村庄喊,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站在食物链最末端的人们,把他们前面的生命大多视为“食物”。而对燕子,人们不会当做调节口腹的菜肴。而且还告诫后来的人,燕子的肉又酸又臭,吃不得。其实,听者心知肚明,这是在给不能吃燕子找一个难以辩解的借口。燕子不会和人争食儿,它们把危害庄稼的虫子当食儿,从某种意义上,燕子是人的保护神。燕子每吃一口食儿,就会节省人们的一滴汗水。
燕子选好一个家后,就开始忙碌起来。把地基打在屋里的房梁或内顶上。石子为材,草棒为檩,通常是两口子一起忙碌。妻子负责衔泥,丈夫负责搭屋。小时候,我每做完作业,看着它们进进出出修补窝巢忙碌的身影,总会想起几年前我家盖这几间屋子的热闹。
父亲把十来米长的鞭炮从房墙顶端一只拖到地上老长,一阵噼噼啪啪过后,庄重而喜庆的上梁仪式开始了。
上下十来个壮劳力推拉位置安排停当 ,村里德高望重的上梁师传平爷爷喊起了号子:哈腰起来吧。众人应和:好——嗨!绳子绷紧,大梁沿着滑木向上挪动半寸。
传平爷爷喊:劲往一处使呗。众人应:好嗨么嘿嘿。绳子紧紧咬住梁头往幸福与喜悦的盼头上又挪了半寸。
传平爷爷喊:拿准方向要得。众人应:好嗨么嘿嘿。大梁不紧不慢地挪动半寸。传平爷爷喊:抓住不放松呀么,众人应:好嗨么嘿嘿。传平爷爷喊:长腰向前走呀么,众人应:好嗨么嘿嘿。
一寸一寸,犹如唱大戏般的欢快,上梁大计,讲究一个稳准,不急不躁地上起,日子稳稳地往前。乡亲们的唱腔,堪比名角的咿呀,这些动人的号子,多少年来一直在我脑海里回响。
房屋盖好后,就引来了一窝燕子。父亲喜滋滋的看着它们在房梁上筑窝,我也喜滋滋地看着。为了给它们腾出足够的空间,我们把拴在房梁上的干粮托子往旁边一挪,再挪。
无论房屋的门关得多么严实,人总会在某个地方给燕子留出一个进出口。人走人的门,燕子走它们的门。在一间房屋里,地板上是人的家,房梁上是燕子的家。而房梁以下,地板以上的空气,燕子和人共同呼吸。人呼出的气体,被燕子吸进去。燕子翅膀扇出来的风吹在人头上。即使是燕子们不小心屙下的白色的粪便落在饭桌上,人们也是宽容地一笑,用抹布擦掉就完事。
一家人和一家燕子,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比如小两口的床笫之约,窃窃私语,都被燕子那两口子听了去。可能是受到感染,雄燕靠近了雌燕,雌燕羞答答。甜甜蜜蜜商量着生儿育女的大事。
地上的小两口遇到不顺心的事吵架,那女的母老虎一样,声音能把房梁震塌。梁上的小两口也闹闹叽叽。雄燕子好奇,张大嘴巴伸头伸脑地看热闹:地上这妹纸平时说话慢声细语的,脾气上来,还是个不好惹的主啊!正寻思着,老婆过来一翅膀拍在头上:人家两口子闹别扭,你趁什么热闹,无聊!随即飞了一个白眼。雄燕子把头一缩,脸臊得通红。
晚饭后,床上的奶奶拍打着小孙儿睡了。房梁上,燕子也搂着几个儿女进入梦乡。半夜里,奶奶把孙儿蹬掉的被子重新给他盖好。房梁上,燕妈妈也下意识地把翅膀张了张,严严实实地把小燕子护在翅膀底下。
和人处得久了,燕子就沾上了“人气儿”;和燕子处得久了,人也沾上一些鸟性。燕子从人那里学到了顺时而生,应势而为。人从燕子那里学到了反哺感恩,放眼四方。处于一个屋檐下的人和燕子,虽然听不懂彼此在说什么,但他们心灵相通,彼此什么都懂。比如,燕子擦着地面飞,那就是告诉人们,要下雨了,赶紧收衣服。比如,在燕子的熏陶下,女主人说话总是莺声燕语,温柔得不可方物。男主人喝醉时总是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燕子就知道,这个人肯定遇到了不顺心的事。
燕子在房梁上的日常,就是人在屋里的日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对燕子也适合。清晨,当雄鸡第一声呼唤的时候,女人们早已做好热汤热饭,伺候全家老小的吃食了。男人们早已套好牛,准备好犁耙下地。而燕子早已飞出了屋门,在山间树林里,含着满嘴的肥虫往家赶,家里有好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等着一顿美味的早餐呢。
文人们眼里有自己的燕子。同样一只燕子,在诗人的眼里,它可能就变成了一只诗燕。燕子夫妻俩哺育儿女的艰辛都让诗人看在眼里。他们理解燕子和儿女分别的不舍。诗曰: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四儿日夜长,素食声孜孜。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恕我冒昧,我实在无法再复制下去这首诗,短短的这几句,我已经是泪流满面。每每想到这首诗的时候,我总想到在庄稼地里没黑没白,日夜劳作的父母。“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喃喃教言语,一一刷毛衣。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我已经泣不成声。想想这些年,我除了对父母的抱怨,回家的次数寥寥无几。而他们每有大病,也总是瞒着我,生怕我耽误工作。他们把我养大成材,而这些年,我又为他们做了些什么呢?
其实,无论在爱情,亲情,友情上,无论在愁、空、锁、喜上,燕子都可以为我们做一首诗。燕子随随便便的上下一翻腾,就是一首诗。比如,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比如,槛菊愁烟兰泣露,罗暮清寒,燕子双飞去。比如,洛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比如......
比如说,我曾做的一首拙诗;“燕子在电线拉成的五线谱上,站成了一个个小小的音符......”
秋天了,燕子在田地间为人类做着最后一遍巡视,它们即将踏入南去的远征,排成一行“人”字形,远行,远行......不知道途中有没有危险,不知哪一只燕子会中途湮灭。我希望,我家的那一对夫妻能在来年春天成双成对地归来。我们家未来无论贫穷还是富贵,都为它们的巢穴留下一个空间。
我想,在遥远的南方,我家的这一窝燕子选择的那一家人,肯定是和我们一家对脾气的。因为燕子有它们独特的嗅觉。如果真是这样,我真想以燕儿为媒,和素不相识的那家人,有一天能把酒话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