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个急性子,天急人也急。春天还没走远,热浪就一阵一阵袭来。从夏初吹来的第一股热风起,人们就一天一次去地头看,继而从一次变成两次,两次变成了三次,生怕伺候了大半年的麦子溜掉。
人们先用目光喊住麦子,喊住那些一直奔跑到天边的金黄。就像喊醒去年滴在田里的一滴汗珠,一头老牛的蹄印。麦子从挨近村庄的第一个地头开始,不停地往远处奔跑,就像浪涌奔,浪涌,就像万里滔滔的江水不休。人们试图喊住麦子,就像喊住自己的孩子。喊住了麦子,就等于喊住了希望。等稳住麦子后,赶快回家修镰备车,泼场整院,磨刀霍霍,为麦子的归家做好最后的准备。
人们能喊住麦子,却喊不住风。这个季节,风如同一位骑着烈马,排兵布阵的将军,从田间地头的发际线,直奔麦田的深处。随着风的驰骋,鸟雀扑棱棱一群群地惊起,就像大地腾起的一股尘烟。风跑过山川河流,跑过平原谷地。跑到哪里,哪里就树起一片金色的锋芒,戈矛遍野。等到风收缰勒马的时候,麦秆直挺挺地森然肃立,麦芒朝天,太阳的芒刺也拉开架势。
风急于想留住麦子,大半年的时间,陪伴麦子一路走来,怎么舍得它离去呢?当初,麦子就是在风的召唤下探出地面的。那时候,华北平原的大地上已经开始萧索。以往常的经验,只有麦子才会给即将荒凉的季节带来一些绿意。风在被剃光了头的田地里流淌,弱小的麦苗一片片冒出来。那时,它们举着两片嫩黄的叶子探头探脑。风再助一把力,搀扶着这些孱弱的娇身儿成长。它牵来秋阳,一路同行,继而一行行的绿色就布满了天涯。
当天气一天天冷了起来,动物们钻入深深的土壤或洞穴里开始过冬,鸟儿也逐渐安静下来,这时候只剩下麦苗倔强的绿。麦苗们茫然地在土地的大海里,涌动着弱小的浪花,这些孤独的绿啊,守住了大地的一些东西。如果一只田地里的爬虫,贴在任何一片弱小的叶子上,都会听到百里以外的信息。
幸亏有风陪伴。北风那个吹,雪花儿那个飘。为了让麦子安心成长,风又吹来了雪花。我怀疑,雪花是专门为麦子开的花。六个花瓣,洁白,松散,没有一点杂色,就像棉花一样,适合做棉被。天空中以灰色的强势飘着棉花的白,大地上以麦绿的孱弱迎接着棉被的白。风为这些小小的六棱花穿针引线,随即麦田里布满雪被子细细的针脚,酣眠的婴儿甜甜地笑。然而,所有的成长都不会一帆风顺。当雪凝成冰,加之冰冷的水漫灌下来时,麦子打了一个寒噤,麦苗被冰块子包裹。
这是一个生命成长必然要经历的过程,麦苗在冰冻中依然倔强地绿,虽然绿得有些孱弱,甚至有病恹恹的黄。而风知道,不久的将来,这些经历了冰霜雪雨的绿色,将会统治大地。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朱自清说,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殊不知,这时候,麦苗这时候早已绿得一塌糊涂了。这时候的麦苗不是嫩嫩的,是壮壮的。孩子们在麦地里跑,踩踏,都不会遭到大人们的呵斥。风和蔼地一遍一遍抚摸着麦苗,它太宠溺它们了,以至于麦苗的身高超过了预期的长势。人们有时候无奈地用石磙子碾压。不过,有一些事物,有时候已经成为一种趋势,再大的压力,也不会碾压它们的势头。几天后,这些麦苗又挺直了身姿,向着阳光生长。
接下来的时光,风一次次地伴着麦苗拔节、抽穗、灌浆。每一段的生长过程,都是生命中的一次升华。
有一首诗说,麦子就是风的童养媳。“今夜,我就睡在你怀里,任凭一排排锋芒将我再一次刺伤。”从第一个眼神开始,风就看着麦苗长成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女。继而成熟相拥,刚刚有了爱情的结晶,分别就要来临了。
世上的事物不都是如此吗?有相聚,就有分别。“六月的空气里,你长大了,依偎的日子成了念想。我还想紧紧拥抱你,可我再也不能。只要我一来,你就会推开我的将臂膀,低下头,一遍遍地避开我,背离我朝你的方向。”(诗句摘自诗歌《风与麦子》)仿佛有了预感,一切都抵挡不过命运的安排。“离别,正在变成藏在心头越来越痛的伤。”当初它们相遇时,它还是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不能再摇动它秀发的时候,风的吹拂就没有了内容。怎能甘心?
果不出所料,就在此时,有一支大军,悄然地从不远处的村庄包抄过来,把阳光与麦田,包围在季节的战场里。
须晴日,毒日当头,舞镰挥汗,脊背起伏。一枝枝光箭射向这些脊背,一根根麦芒刺向这只肉体组成的大军。然而,草帽为盔,汗巾为甲。合围、攻坚、追击,收兵。一片一片的麦子还是倒下了,阳光也逐渐收起了锋芒。等到露水这个同案犯把麦秆变柔,只能乖乖地被搬运上马车的时候,庄稼最终还是败在这支叫做“人”的大军手上。
等到颗粒归仓,麦秸垛像小山一样,在村里各处的空地上割据一方的时候,人们心中总算有了底。麦子进仓,这是它的归宿,风挡不住,雨挡不住。
这个情景,就像我刚刚长大的时候,被一阵风吹到了远方。父母虽然不舍得,但总是挡不住那只无形的手。犹如麦子在田地里的空缺,村庄早晚也要空出一个远行人的位置。
风恋麦子,而人也一样。对于麦子来说,人对它的爱恋不亚于风。从育种、拾掇地,播种、施肥、除草、除虫、护理,人没比风少操一点心。人们对麦子的用心,堪比对待他们的情人。
分别与相聚,风在四季,不停地吹,那是永恒的歌谣。麦在四时,任由风一遍遍吹拂。谁能预料谁的结局,谁又能掌握谁的命运。一粒麦子,风抚摸过,人浇灌过,而最终可能会落入一只鸟雀的肚腹。
就像我的村庄,我的父老乡亲,多少年来,遵循着一成不变的种地程式。麦子贴着地面被割除,连同麦秆运回家,耕地的时候,把麦茬分拣出来抛掉。田地像梳理过一样整洁,好看,松软,一年年如此循环往复。
忽然有一天,人们学会了科学种田,间苗,杂种,联合收割,麦子只削去头,麦秆留在田里,看起来杂发丛生,其实更是一种舍得。麦子本来是大地的乳汁喂养,秸秆还田是一种反馈续养,如果只知索取,不知回馈,大地早晚有一天也会枯竭。
麦子走了,田野里只剩下风。风的家在天空,它本来就是大地的过客。等到每家的炊烟冒起麦秸的味道时,风又和麦子相拥了。
这几年,乡亲们搬到离自家的地更远的社区,有好多家,把地都承包出去了,自己再去各个地方打工谋生。国家有补贴,还赚承包费。而他们依然经常到自家曾经种过的地里去逛逛。还在种地的人,也没有那么忙碌了,地里的四时,有播种机,有农药,有化肥,有智能灌溉,有联合收割机代替了人力劳动。而他们日常念叨的,还是土地,还是庄稼,还是麦子。
农忙季节,乡亲们还在社区的花坛旁扎堆儿聊天,他们说,不慌,麦子熟了,啥也不担心,有收割机,在地里当天就把麦粒子装麻袋运回家了。有的说,连运也懒得运,有时候在地头就变现了,有收购商在那等着呢。
我周末经常骑电动车去凑热闹。他们说,麦子要出苗了,他们说,麦子要抽穗了,他们说,麦子该浇水了。他们说,今年天儿真热呢,他们说,该热的时候就得热,不热,庄稼怎么能长呢?他们聊起庄稼,就像聊自家的孩子那样熟悉。
时而有辆轿子开过,又来了话题,小谁谁小时候谁也不看好,你看看,现在包了好几百亩地,啥也种,发大了,开这么好的车!对面有两个老太太说起各自的年龄,这个说属马的,八十多了。那个说,属猴的,快九十了。我接过话茬说,大娘,好好活吧,活它一百岁。以前受了那么多苦,该享受了。她们张开镶着一口大白牙的嘴大笑起来。大侄子,你算说对了,好好活,好好活,赶上好时候了,还没活够呢。
风依然在田野里逡巡,它知道,麦田枯了来年还会荣,麦子一定会回到它的怀抱。曾经割麦子的人老了,最终,庄稼还是赢过了人。而一年年地这样过,人,风,和麦子,终究会达成一致。而我呢,依然记得我家那些承包地的名字,四席子地,关家园,洼里,桥西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