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见路灯的时候,路灯并没有看见我。作为同样散落在人间的一枚个体,我和它同样是孤寂的。当我在人海里漂流的时候,它正在低头打着瞌睡,那时,我和众多的事物是醒着的。
路灯和树一起排列在路边,它们有着相同的身高。在一定意义上,路灯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树。它瘦削、齐整,犹如标兵一样笔直。它们也散落在一排树中间,而终究和树有着本质的区别。如果从尖山脚下,翠屏街的第一盏路灯望向远处,你会怀疑,沿途这一溜儿整齐排列的队伍,是这第一盏等追着路旁的树一直跑了好几十年远的路程,而留下来的影子。
这些路边树,长了三十多年才长到这么高。而路灯刚一栽下就已经这么高了。它一下子把树三十多年的路程全部走完,然后在站那看着树一年年地长。无论路伸向多深的岁月,树们继续向四十年,五十年,一百年里跑,路灯的目光也往这些时间里跑。路往远处越延越长,路灯也使劲往这些路的远处伸。
鸟儿们站得高看得远,迎着第一缕晨光,在树枝上长鸣短吟。鸟儿们做了一夜的梦,睡足了精神。鸟儿的梦虽然种在树上,但并不影响树的梦,它们的梦长在各自的空间里,把自己的梦养大。人也是,我小时候曾经做过五花八门的梦。在梦里我拥有神奇的力量,大人不用那么辛苦地种地,吹一口气,粮食就会从田地里飞到家里。我不用学习,门门成绩都会考第一。直到现在,我依然爱做梦,做梦是人们的本能。的确如此,当人们感到生活的重压时,往往会扯起嗓子唱:“至少我们还有梦。”或者,“我的未来不是梦。”
树犹如此,树就是在一个接一个的梦中长高的,对此,它们的邻居路灯再清楚不过。清晨,树的梦被鸟鸣打断,这时候,路灯就闭上了眼,把树们在夜里没有做完的梦替它们接着做,把它们的梦想一直延续下去。再把旧梦替它们拾起来咀嚼一番,当路灯循着树的旧梦走的时候,才发现,树们走过的这几十年还真不容易,风霜雨雪,刀斧砍斫,有的梦碎了一地,只留下心底的痛。有的梦有棱有角,根本圆不起来。
路灯用光做补丁,把碎梦补齐,把噩梦、歹梦的路口用光封上。树们一往噩梦上走,路灯的光赶紧把它们堵住,所以,树们的梦大多都是美好的。原来,在白天,路灯的闭眼不是瞌睡,是去别人的梦里发光去了。
而夜晚呢,当万物醒了一个白天,累了,沉沉地进入梦乡的时候,路灯则睁大眼睛,它目光炯炯,泛着橘红色的光,看着身边的树在梦中长个子。夜色中,树们的头顶上不断地升起绿色的雾霭,有的轻柔,有的沉重,有的明艳,有的黑沉。那是它们一个个的梦跑出了身体,整个小城,被凭空升起的梦想包裹着。所有的树,包括人,都在梦中把第二天要做的事计划好,让梦飞出来,等到醒来,就按梦中的计划一步步地去实现。路灯把梦的出口用光亮照着,不至于让梦快实现的时候,在黑暗之君舞动的夜海里找不到方向。
白天,路灯藏在树中间,成了小城里的“隐君子”,夜晚,它就是小城的翅膀。不信你看,夜色弥漫的小城,大多数事物都被吞噬在黑暗中,随路而行的路灯,这时候群发光明,路灯的眼睛随着道路的起伏而起伏,像小城张开的翅膀,一直忽闪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中间。
路灯总是与众不同,当树、高楼、庄稼、人都仰头朝天的时候,它一直低头注视着大地,注视着小城的一切。以谦恭的姿态,远远看去,如同一个瘦高个在向大地行一个至高无上的鞠躬礼。
这些年,小城也是一个梦连着一个梦地追,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地实现。人们从温饱梦,到发展梦,一直追到复兴梦。所有这些,人们统称为“中国梦”。
有很多时候,我和路灯并不是那么分明地你睡我醒,我们曾有过许多密切的交集。三十年前,我也是一个曾经为“梦”而痴的小青年儿。那时,我是一个银行基层营业单位,分管业务运营的“小头头”。年轻的激情膨胀得胸肋鼓鼓的,不怕繁杂琐碎的工作压在肩头,加班加点常常使我见不到两头的太阳。
某一天,当我做完手头上最后一项工作,走出单位大门的时候,已经是深夜12点。下着大雪,整个小城沉睡在雪夜里,唯独我和路灯醒着。雪有脚脖子深,已经不能骑自行车了,我只好步行回家。路灯的橘红照着地面的灿白,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灯罩下面,雪花密密麻麻地飞舞,灯光也被遮住,微微透出的一丝光亮已经不能再称其为灯。路灯被雪花包围,我的脚也被积雪包围。
这时候路面上雪的白足够让我辨明家的方向,但我那时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路灯。那些微微弱弱的橘红是暖的,它们是我孤独内心的伙伴。我磕磕绊绊地沿着这些温暖的微光前进,我知道,在不远的前方,这些暖光肯定和我家的灯光连接起来,送我到一个温暖的屋里。无论再晚,妻子总会在一个温暖的空间等待着我。对了,和我一同未眠的,还有一个温暖如灯的妻子。
第二天一大早,雪已经停了。鸟儿们还没醒,树们还在梦中。我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去往单位的路上。没有了雪花的阻挡,路灯精神焕发,星星月亮逐渐隐去,世界上唯有它的光明。我突然觉得,路灯那发出光源的地方,不是它的眼睛,而是它的嘴巴。它轻轻喊一声,我眼前的整个世界都亮堂了。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路灯就是为我一个人而亮的。
这些年,无论我的梦有没有实现,而回想起来并不后悔。我并不回避自己对生活有时候失望,甚至绝望。当我极其苦恼的时候,回家向父亲诉苦。其实在对待挫折这个问题上,我们父子并不和谐,他总是嫌我矫情,吃不得苦,总是让我努力呀,奋斗呀。我虽然表面上聊着聊着就呛他的茬,但过后还是按他说的去做了。现在想想,他说的是对的。用一句我当学生写作文时用滥了的一句话就是,奥斯托洛夫斯基曾经说过,一个人的生命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至于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至于碌碌无为而羞愧......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虽然碌碌无为,但确实没有虚度年华,因此,我不后悔。父亲在世时,我虽然有时候和他不对付,但他是我生活中一盏明亮的路灯,这一点,确定无疑。
今年国庆节,当我开车进入“女神路”的时候,两排路灯跟着我从县城一路而来下了国道。一进“女神路”,它们就隐身于婆娑妖娆的垂柳中间。垂柳的枝叶遮挡了它们,只有在风吹动树枝的时候,灯杆圣洁的躯体才会若隐若现地出现在视线里。这是一条平整整洁的油漆村路。路的两旁是大片的玉米地。玉米刚刚收完,只剩秸秆还站在地里,仍然顽强地绿着。
其实,这是一条我再熟悉不过的路。在此之前,我曾无数次地走过它。即使它再拓宽,再豪华,再修饰,即使所有的设施一应俱全,比如标识牌和漂亮的标线,比如路灯,比如涵洞桥梁。而它,依然是从骨子里认出来的道路,这是事实,有路旁的玉米地为证。
停下车打开车门,脚刚一沾地,我立刻觉得,我的前脚已经走了四十二年远,可后脚还在四十二年前同一条路上,而站在路旁田地里的玉米秸,在四十二年里一直没有离去。它们用意念走了四十二年,等待着一个曾经的少年和眼前面目沧桑的中年身形重合,等待着他前脚和后脚的合龙。
这是一条我村通往十二里地远邻村中学的必经之路。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而这条路也只是这一片一望无垠的田地中间运粮食的陌上土路。路面狭窄坑坑洼洼,雨雪天泥泞不堪,平时尘土飞扬。我在这条路上背着干粮,带着对未来的梦想,在这所中学和家之间,来来回回地走了三年。
早自习加晨读在六点半就开始,我需要四点半就背起母亲昨晚准备好的干粮出发。通常是我和同村的同学刘林结伴而行。那天,刘林请假,只有我一个人走。当走出村庄,进入这条路的时候,真正处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两旁的玉米地在微风的吹拂下刷刷刷刷地响,庄稼像无垠的海洋包围着道路,包围着道路上的我。坑坑洼洼,崎岖不平。虫子叽叽叽叽地叫着,更显得寂静,我突然有一种恐怖从心底升起,生怕从旁边的玉米地里跳出一个恶鬼或者强盗。路上除了虫鸣,玉米叶子的刷刷声,就是我踏踏踏踏的脚步声。那时候,我是多么希望看到一丝光明啊。我不时环顾四周,越来越紧的压迫感逼近我的全身。
就在此时,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蹦蹦蹦蹦的拖拉机声,那声音越来越近,随之有一丝车灯的亮光出现在我身后。我知道,这是去河西拉沙的车,这样的拖拉机经常出现在这条路上。我的心开始踏实起来,路上终于有人了,终于有一线光明出现在这条路上。
我下意识地往路旁躲开,以便给一会儿后行驶而过的拖拉机让出路来。等拖拉机的声音越来越近,车灯霎时在路上照得通明。那灯光随着拖拉机的震动颤颤巍巍的,而在我心里,这是从来未有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从来未有过的最辉煌的灯光。
我低头走着,心里却无比踏实,黑暗终于没有吞噬我,这条路上终于有了一个和我仅仅一秒同行的人。突然,拖拉机在我身旁停下了,车上的司机看不清面容,他歪头在蹦蹦蹦蹦的声音中大声对我喊着:“是上学去吧?上来!”
我惊喜地看他一眼,没有一点迟疑,小跑过来爬上了后面的车斗。你是知道的,那时候拖拉机的声音还有颠簸的车斗哐哐哐的声音,能盖过一切声音。一路上我们没有任何交流。我在后面抓紧车斗的前栏,看着那个开车的后背,厚实、黑壮。像一个大将军,驾驭着他的“战马”呼啸着奔向晨曦。车灯耀眼,照亮了前面一切坎坷,现在想想,这两道利光,多像两排移动的路灯。
到了校门口,天已大亮,车灯熄了。他把车停住。“到了,下来吧!”他只回了一下头,还没看清他的脸,我慌忙下车。“叔......”我还没来得及道一声谢,他早已开动,向着阳光奔去。其实,在人生的道路上,总有一些素不相识的人,给你带来一丝希望的光明。
前几年,我患上失眠症,焦虑和恐惧让我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拔的漩涡。我害怕黑夜的来临,害怕一夜清醒的折磨,害怕与床为伍。下了班拖着疲惫的身体倚靠着路灯杆子一根一根地抽烟,我甚至讨厌路灯和我一样彻夜不眠。电话响了,是张宜霞大姐打来的,这是她得知我的病症后隔三差五的问候。话不多,没有太多的安慰,可你是知道的,这样的病症,不需要喋喋不休的开导,一个关切的问候,就可以把一个焦虑的灵魂拉回到相对平静的状态。远方的电话,不时地抚慰着我的心灵,我的心踏实了很多。
陈士玉从网上给我买了茯苓茶,他说你喝了这个会有梦。常修民给我求来朱砂串儿,他说,戴上这个会让你气场稳,驱除邪气让你睡得香。尹丽婷送我安神液,她说,喝了它一觉到天明。所有这些,无论管用还是不管用,总之,我的梦又重新回归到属于自己的深夜里。
我有一个作家梦。可是在写作上,不断的打击和挫折让我一次次失去信心,这让我又焦虑不安。乌延永安先生用他深厚的文学积淀和造诣,和我耐心地交流在文学上的心得,分析我作品的长处和不足。慢慢地,我对文学又有了梦想的渴望。
还有很多人,像一盏一盏路灯一样指引着我生活、工作和写作的道路。那么就让我从我县城的尖山脚下第一盏路灯数起,荆山先生,林毅先生,竹青女士,桂珍老师......一直数到时光的深处。
